巴黎奥运会男子体操个人全能决赛,中国选手张博恒带着一身伤病上场,艰难拿下一枚银牌。下场后,有人惊喜地看看,他讪讪然说:“银牌就不掏了吧。”
他已经做得够好了,没人能指责他,但这番话却隐约透露出他的自责,仿佛一个考了95分的懂事孩子,觉得自己辜负了家长的期待,原本他“应该”考满分的。
他这番话让很多人为之心酸、感动,银牌难道还不够?但话是这么说,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丢了金牌,还想得到国人谅解,那可没那么容易。
在男子体操团体决赛因苏德炜的严重失误丢金之后,有一种论调值得注意:中国体育的体制与国外不同,运动员是纳税人出钱、国家培养的,因此,别谈什么“成绩好坏都只是他们个人的事”,他们就应该拿出成绩才对得起“我们”,如果谁不行,那就换个能行的上。
这话有道理吗?这么说吧,那其实是把运动员当成了夺金的工具人。按照这一逻辑,重要的是实现夺金的目标,谁行谁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失败是不可接受的。
别看这用上了“纳税人”这样的新潮话语,但那背后潜藏的其实并非纳税人意识,而仍然传统的恩报观念:一个人只要受了恩惠,就永远无法独立于施恩者,而必须竭尽全力来报偿,因为根据这种社会交际原则,对方已经“购买”了他的服务,那他就应该去为对方卖命。
我之前就曾注意到,如今的家长在合理化自己控制欲时,采用的是经济支配的逻辑:我出钱了,所以我有权知道孩子的成绩——甚至,如果你的表现达不到我的预期,我还能以“撤资”来威胁。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是,孩子努力读书,其实是在实现家长这个“出资人”的目标。
问题也就在这里:既然如此,那么目标的设定通常就是“谁出资,谁说话”,很难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形,尤其是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很难接受自己投入巨大的成本,孩子的成绩却不如预期——哪怕对孩子本人而言已经尽力了,但并不能让家长满意。
怎样才叫“尽力”,是很难量化的,那其实就是中国式管理中经常强调的“态度”。我曾访谈过一个家长,他无视自己读初中的女儿已经压力巨大到影响成绩这一事实,再三强调她成绩不好是态度还不够端正。在这次苏德炜失手后,也有很多人辩称,不是要指责他丢金,而是他根本就没努力拼搏,但问题是怎样才算“努力拼搏”了呢?
在结果导向之下,唯有成功者才能被完全免于追责,就像你只有考满分,家长才没话可说,甚至只要你没考满分,就总觉得你还没尽力,是不是还有余力可挖。
这种逻辑盛行于中国社会,太多人习焉不察,因为这就是我们从小浸染在其中的家长制基本逻辑。一些粉丝不容许喜欢的明星在观点立场上有别于自己,理由也是觉得仿佛是自己“出资养了你,你就得听我的”,虽然他们有时反感家长这么对自己说话,转头却又用同样的逻辑去控制他人。
总有人强调,“你要为自己而战可以,那你就自己养活自己”,这话其实就是中国家长对那些叛逆的孩子常说的,“有本事你别靠我养活”,且不说这能不能做到,就算做到了,也无法逃脱指责。
日本乒乓球选手早田希娜这次斩获一枚奥运女单铜牌后,激动落泪,那是她多年努力之下来之不易的奖牌。熟知日本社会的徐静波解释:
在日本,运动员的训练与培养纯属于个人行为,只有在遇到重大国际比赛时,国家需要选拔一些运动员组成“国家队”时,政府才会通过全国选拔赛来选拔优秀选手参加集训,这集训和参赛的钱才是政府掏腰包。所以,日本没有国家出钱从小培养 “职业运动员”的制度。即使像早田希娜,已经多次代表日本参加国际比赛,并取得了冠亚军成绩,但是,她平时的生计,是靠企业养的。
像她这样,倒是不靠国家掏钱养着,但如果按照中国社会的逻辑,她靠企业养着,难道不需要去为企业卖命?不然企业出钱养她又是图什么?
那如果不靠企业养活,完全是自己养活自己呢?我曾以老运动员倪夏莲为例,认为她是真正在“享受体育本身”,但有人留言争辩:
别的我都赞同,但用倪夏莲来做例子,却是极大的讽刺。在我看来,倪根本就不是在享受体育,而是跟国人一样,在利用体育争名夺利。
她当然知道自己根本拿不到奥运奖牌,但为什么还是要执着参加奥运会?因为对她来说,能参加奥运本身就是胜利了。毕竟整个卢森堡都没人能跟她竞争,所有的赞助和资源都给了她。
如果她真的喜欢体育、喜欢乒乓球,她就应该把精力放在培养年轻人、推广乒乓球这项运动上。如果还不信,可以去看看她的抖音和小红书,完全就是在贩卖情怀,收割流量,都已经开始直播了。
在此,“享受体育”被看作是一种道德上纯粹的活动,必须不含任何功利目的,完全无私地献身于运动本身,你执着于参加奥运会就不对,试图出名就更不对了。
这样,在中国社会语境下,一个运动员会陷入道德两难:接受任何组织出钱培养,就得去实现组织的目标,没有“为自己而战”一说;但如果你真的想自己去从事这项运动,那你又得无私忘我,就算你有了点名气和收入,还会被指责是不够纯粹。
真的太累了。运动员不是夺金的工具人,不是道德楷模,也不是神,他们只是和你我一样的人。承认这一点有那么难吗?容许他们为自己而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