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2025年5月下旬,北京一家顶级拍卖公司的秋拍预展上,一件估价高达8800万元人民币的明代画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VIP客户的图录里。这幅名为《江南春》的青绿山水图卷,笔法细腻,意境深远,被认为是“吴门四家”之一仇英的传世真迹。
几天后,远在上海的庞叔令女士看到了这份图录。这幅画,本应安静地躺在400公里外的南京博物院库房里。它是66年前,她的父亲庞增和,亲手交给国家的137件家藏珍宝之一。
面对画作主人、收藏大家庞莱臣后人的惊愕与国家文物部门的紧急问询,拍卖被迅速撤下。而本应是失窃案“受害者”的南京博物院,却给出了一个更加令人错愕的解释:
这幅画连同另外四件庞家捐赠的珍品,早已被专家鉴定为伪作,并按规定“处理”掉了。
故事的另一端,要从一个世纪前说起。
庞莱臣这个名字,在中国近现代收藏江湖里,是一块金字招牌。这位出身浙江南浔“四象”之一庞家的实业家,不仅富甲一方,更好收藏。他眼光毒辣,出手阔绰,经手的历代名迹,后来悉数收录于一套名为《虚斋名画录》的书中。
能入此书的,皆为旷世奇珍。
1949年,庞莱臣去世。他的后人继承了这批足以买下半个上海的宝藏,也继承了这位老先生深植于心的家国情怀。他们深知,这些民族瑰宝的最终归宿,不应是自家的画室,而应是属于全体人民的殿堂。
1959年,庞莱臣之孙庞增和与家人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将家藏的137件(套)“虚斋旧藏”古书画,无偿捐献给了国家。
接收单位,是当时全国三大博物馆之一的南京博物院。
这批文物里,就有那幅日后搅动风云的《江南春》图卷。
为了表彰这一义举,1962年11月,江苏省人民委员会在苏州专门召开了颁奖大会。时任南博院长、我国第一位考古学女博士、著名的“南曾北夏”之一的曾昭燏先生,亲笔为庞家题写了一纸奖状。
白纸黑字,红星为印,上面写着:
庞增和先生将家藏古代书画一三七件捐献给国家,特给此状,以资褒奖。
这份信任,本应重于千金。
庞家人也一直这么认为。他们相信,博物馆是时间的保险柜。正如另一位捐赠大家、画家潘天寿先生在1951年捐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墨竹图》时所言:
藏之于公,方能传之千古。
这是那一代知识分子最朴素的信念。他们不求金钱的回报,但求精神永驻。他们相信,将私人的审美记忆,托付给一个永恒的公共机构,是使其不朽的最佳方式。
然而,时间的保险柜,有时也会自己打开门。
而且,是以一种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方式。
1
庞家人对南京博物院的不信任,并非始于2015年那场关于卖画为生的名誉权官司,而是源自一场更早的、几乎被遗忘的“借画”悬案。
时间回到1963年,距离庞家第一次大规模捐赠仅仅四年。
那一年,南博的一位工作人员徐沄秋,以筹办画展为名,登门拜访了庞增和。他希望能从庞家尚未捐出的藏品中:
借走两幅画作临时展出。
这两幅画,一幅是元代大家吴镇的《松泉图》轴,另一幅是清初“四王”之一吴历的《仿古山水册页》。
徐沄秋当时承诺,展期仅三个月,展毕即刻归还。
庞增和应允了。毕竟,对方是代表国家级的博物馆,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但这一借,就是:
一生。
三个月后,画没有还回来。一年后的1964年12月,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德高望重的南博院长曾昭燏先生自杀身亡。
一个时代的文化巨星陨落,整个南博乃至江苏文博界都陷入了动荡与悲痛。
庞增和心中虽然焦急那两幅画的归属,但也深知人情世故。他在后来对家人说,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向一个刚刚失去院长的单位“讨画”。
这一“不好意思”,就等了十几年。
直到1979年,庞增和夫妇才开始重新踏上追讨之路。在接下来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前往南博,询问那两幅被借走的画的下落。
得到的回应,总是含糊其辞,或者干脆:
均无结果。
1988年,耐心耗尽的庞增和,将南京博物院告上了法庭。他的诉求很简单:确认那两幅画的所有权。
然而,由于当年君子之交般的出借并无留下任何书面借据,这场官司最终以一个让庞家难以接受的方式了结。
法院判决,这两幅画并非借用,而是:
征购。
判决要求南博向庞增和支付2.6万元画款,外加2.8万元的利息。用五万多块钱,为这桩悬了二十多年的公案,画上了一个法律上的句号。
这件事,成了庞家人心头一根深深的刺。它让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在与公共机构的交往中,单纯的信任是多么脆弱。
但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种脆弱的信任,还会在二十多年后,以一种更具侮辱性的方式被再次撕开。
2
2015年初,庞家后人因为南博在一篇展览宣传文章中使用了“庞莱臣子孙败落到卖画为生”的表述,起诉南博及作者侵犯名誉权。
为了在法庭上证明庞家确有卖画的行为,从而论证其文章表述并非捏造,南博的代理律师向法庭提交了一份证据。
这份证据,正是那幅本应在1959年就被庞家无偿捐赠的仇英《江南春》图卷。
南博方面称:
此画早已不在院内,而是被一家名为南京艺兰斋的机构所收藏。
那一刻,坐在原告席上的庞叔令彻底懵了。
自己家捐给博物馆的国宝,怎么会流落到一家私人机构手里?又怎么会反过来,成为对方在法庭上攻击自家卖画为生的武器?
这比魔幻现实主义还要魔幻。
诉讼结束后,庞叔令越想越不对劲。从2016年开始,她持续向南博写信,提出了一个在任何捐赠者看来都再也合理不过的要求:
查验当年捐赠的全部137件藏品现状。
面对这个要求,南博的回应,比十几年前的均无结果更加直接和冷漠。他们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理由,拒绝了庞叔令:
你不是捐赠人本人。
法律的铁锤,最终还是敲开了南京博物院尘封已久的库房大门。
在法院出具民事调解书后,南博终于同意,在2025年6月30日前,安排庞叔令查验那批捐赠了66年的藏品。
然而,就在查验日期到来前的一个月,2025年5月下旬,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
庞叔令在一位朋友发来的电子图录里,看到了那幅让她魂牵梦萦的画卷。画面上的青绿山水,正是她祖父口中念叨过无数次的,仇英的《江南春》。
它出现在北京一家顶级拍卖公司的春拍图录上,被作为最重要的拍品之一隆重推出。图录为其撰写了洋洋洒洒的考证文章,称其为“市场仅见的仇英青绿山水杰作”。
起拍价:
8800万。
3
在庞叔令向国家文物局紧急举报后,这场即将上演的拍卖大戏,被按下了暂停键。
拍卖公司撤拍了这件藏品。
但风暴,才刚刚开始。
2025年6月底,庞叔令与她的代理律师尹志军,如约走进了南京博物院。
清点的结果,与他们的预感完全一致。
当年捐赠的137件(套)藏品,如今只剩下132件。除了那幅刚刚在拍卖场上一日游的《江南春》,还有另外四幅画作也消失了:
宋代赵光辅的《双马图轴》、明代王绂的《松风萧寺图轴》、清初王时敏的《仿北苑山水轴》和清代汤贻汾的《设色山水轴》。
一个月后,南博给出了姗姗来迟的书面答复。
这份答复,彻底点燃了庞家人的怒火。南博称,这5件缺失的藏品,早在1961年和1964年,就经过院内专家组的两次鉴定,结论均为:
伪作。
因此,这些伪作已于上世纪90年代,根据当时新出台的《博物馆藏品管理办法》,从藏品序列中“剔除”,并进行了:
“划拨、调剂”处理。
至于划拨给了谁,调剂去了何方,答复中没有说明。
这个解释,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漏洞和傲慢。
庞叔令的反驳直截了当。首先,我的曾祖父庞莱臣,是业内公认的收藏大家,眼光毒辣,他的收藏可能会有争议,但绝不可能把一堆赝品当成宝贝捐给国家。
其次,即便退一万步说,你们鉴定下来认为是伪作:
你通知我们,退还给我们不就行了吗?
这是最朴素的人之常情。
还有,就算你不退,那这5件你认为是假作的藏品,到底去了哪里?
面对这个问题,南博说,不清楚。
当庞家的代理律师要求南博出示当年的鉴定材料时,他们拿出的东西,更像是一个笑话。
那是一份1964年的文件影印件,标题是《王敦化、徐沄秋、许莘农三同志意见纪录》。但文件的核心内容,几乎全部被打上了厚厚的马赛克,密密麻麻,无法辨认。
在像素格的缝隙里,只有一个潦草的手写字,依稀可见:
伪。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份关键文件的鉴定人员,并非外界想象的文博界泰斗。根据庞叔令的说法,他们只是南博的普通工作人员,其中一位,甚至都不是书画鉴定专业的。
一个非专业的普通员工,在一份打满马赛克的文件上,用一个“伪”字,就宣判了一幅未来估价8800万的名画的死刑。
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而整起事件最致命的疑点,也正在于此。正如文化学者马未都的质问:
如果它真的是一件赝品,为何能在今天最严谨的商业拍卖市场上,获得8800万的天价估值?难道拍卖行和那些准备砸下真金白银的顶级买家,都是傻子吗?
更何况,根据新华社记者后来查到的物证,这幅画在2001年被“处理”时,价格仅为:
6800元。
从“赝品”的6800元,到“珍品”的8800万,中间相差了一万两千多倍。
这中间巨大的价值鸿沟,到底是谁在扮演“上帝之手”?
4
就在庞家后人与南京博物院的“伪作”之争陷入僵局时,一个来自博物馆内部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事件最深处的脓包。
2023年12月21日,一位名叫郭礼典的南博退休保管员,手持自己的退休证和工作证,出现在一段实名举报视频中。
他举报的,正是他当年的老领导——从一个高中学历的印刷工人,最终执掌南博二十余年的传奇院长,徐湖平。
徐湖平的履历,本身就是一部传奇。
视频中的人物简介显示,这位日后的文博巨擘,仅有高中文化。他参过军,退伍后在1969年进入印刷厂当工人。直到1973年,毫无文博经验的他被调入南京博物院。
12年后,40岁的徐湖平便被任命为:
南博副院长,官至正处。
郭礼典的指控,不再纠结于某一幅画的真伪,而是指向了一场系统性的、大规模的监守自盗。
在他的描述中,一条清晰的利益链条浮出水面:
第一步,利用院长职权,将馆藏的珍贵文物——特别是无人敢动的故宫南迁文物,指使专家鉴定为”赝品”。
第二步,将这些“赝品”以极低的价格,“划拨”给自己同时担任法人代表的:
江苏省文物商店。
第三步,再由其在上海开设拍卖行的儿子,将这些文物高价倒卖给国内外的富商和贩子,从中牟取暴利。
郭礼典在视频中称,被如此操作的国宝,多达:
上千件。
如果说,南京博物院的“名画门”还隔着一层“鉴定争议”的迷雾,那么郭礼典的举报,则让人想起了另一起更加触目惊心的案件。
广州美术学院图书馆前馆长萧元,一位著有《书法美学史》的专家。在2002年到2010年间,他用自己临摹的赝品,系统性地调换了馆藏的143幅名家真迹,包括齐白石、张大千和八大山人。
他从藏品库里拿走了143幅真迹。
又一丝不苟地,放回去了143幅赝品。
其中125幅真迹被他送去拍卖,获利超过3400万元。全案涉案金额,高达1.1亿元。
当守护者变成了最高效的盗窃者,当专业知识沦为最锋利的犯罪工具,整个体系的防火墙便形同虚设。这或许正是鲁迅先生的远见,他在近百年前的文章《谈所谓“大内档案”》中就曾断言:
“中国公共的东西,实在不容易保存。如果当局者是外行,他便把东西糟完;倘是内行,他便把东西偷完。”
面对排山倒海的质疑和前下属的实名举报,80多岁的徐湖平在家中接受了采访。
他坐在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神态平静,给出了自己的“四不”回应:不了解、不参与、不经手、不专业。
事实上,在此前的一次公开演讲中,徐湖平曾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无比清高的形象。
视频里,他对着满堂听众侃侃而谈:
“我当院长当了27年,我从来不在民间买一件东西。你们懂吧,这做官的诀窍。如果我买了,现在是检举的时代,他说你这个500万的东西,5万块钱都不值,他跟那两个私交,100万卖掉,他拿回扣拿了50万,我洗都洗不清,只有跳楼自杀。“
如今看来,他不是怕被检举,而是深谙此道。
视频最后,他把一切都交给了组织:
等上级调查结果。
然而,新华社记者的调查,很快让这份看似无懈可击的回应出现了裂痕。
记者查到的文件显示,1997年那份关键的划拨报告上:
有他清晰的签名。
而接收那批“处理品”的江苏省文物总店,他也曾是:
法人代表。
更不用说,那位以6800元买走《江南春》的神秘“顾客”陆挺,正是他担任会长的江苏省收藏家协会的顾问:
会长签字调拨,法人代表接收,协会顾问购买。
一个完美的流程。
这个闭环,不仅用来变现,更用来“镀金”。
就在《江南春》被低价“处理”前后,一个叫徐莺的女子开始崭露头角。视频资料显示,她对外一直以收藏大家庞莱臣的“曾外孙女”身份示人。
但她的真实专业,是:
植物病毒学。
在举报者的描述中,一条围绕“身份造假”的学术腐败链条同样清晰:
第一步:认假祖宗。在徐湖平的运作下,将毫无血缘关系的徐莺塞进庞氏家族的族谱。
第二步:学术洗白。凭借“庞氏后人”的假户口,让研究植物病毒的徐莺,硬生生将研究方向扭转为“庞家收藏”,并以此为题:
在中国美院拿到艺术史博士学位。
第三步:权威站台。2014年,在南博的一场重要展览上,时任院长的徐湖平亲自下场,向全场宣布徐莺就是庞氏后人,用自己的权力为她的假身份背书。
尽管早在2016年,法院就已判决徐莺的身份造假,但这条为她量身定制的“博士通道”,早已铺就。
5
如今,国家文物局和江苏省的联合调查组已经进驻南京。
调查组进驻两天后,根据一些流传的视频,2025年12月22日晚10点,疑似多辆公务车辆包围了徐湖平位于南京后半山的别墅——一栋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的民国建筑。
行动一直持续到23日中午12点半。
那栋平日极少开灯、被戏称为“像鬼灯一样”的别墅,前一夜灯火通明。有些视频声称,徐湖平夫妇及保姆被一同带走。
目前,这栋位于幽静小路尽头的民国别墅,迅速成了南京市民最新的网红打卡地。人们争相前来,对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拍照、直播,仿佛在围观一个巨大时代的荒诞落幕。
1959年,庞增和先生将家族的珍宝献给国家时,他所托付的,是一种能让文化血脉“传之千古”的信任。
66年后,这份信任的守护者,在自家那座同样是“文物”的别墅里,被带走了。时间的保险柜最终关上了,但代价是什么呢?
这种信任,是张伯驹捐出《平复帖》时拒收20万奖金的淡泊;是徐悲鸿夫人廖静文将丈夫1200件遗作全部捐出的无私。
这是中国捐赠者最朴素的高贵。他们不求金钱的回报,但求精神永驻。
可当传家宝变成拍卖图录上的冰冷编号时,我们伤害的,何止是庞家后人的心呢?
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如何对待那些无私的奉献者。当时间的保险柜自己都开始监守自盗,当传之千古的承诺变成低价处理的生意,我们又该将民族的记忆托付给谁?
李宇琛的文立于尘
写于2025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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