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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陪老妈看春晚。虽然新闻标题说“38岁的春晚,积极拥抱年轻人”,但给我的感觉,这台晚会体现出的是某种“老人想年轻化,而年轻人又取悦老人”式的审美——就好像女孩子初次上门的“好嫁风”,要端庄才讨老人喜欢。

其结果,老人觉得这样已经够新潮,点缀了很多新元素,甚至到了太多太新、应接不暇的地步;而年轻人则觉得这根本算不上“新”,至少和自己喜欢的“新”不是一回事。不仅如此,“新”被接纳,表面上看是从边缘进入了中心,实际上也意味着被收编了,成为这花团锦簇中不起眼的一分子

在这一点上,它的确很像是中国家庭的写照:不管代沟多大、一家人平日如何离多聚少,但为了在阖家团圆的时刻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至少都表面上退让一步——有时,老人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让步,但年轻人却觉得,真正做出更多让步的还是自己,毕竟这个家的秩序是围绕着家长建立的。

因为试图在一个“和谐”秩序下让每个人各安其分、各有所得,这到最后就势必变成一锅大杂烩,只不过老人或许觉得大红大绿才显喜庆,年轻人却觉得这些花里胡哨的“中国式赛博朋克”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确切地说,这一点历来如此,只是今年尤甚。从1983年至今,春晚已走过38年历史,在一个社会还相对单纯的年代,尽力弥合差异,保持统一的审美和步调,至少事后看来还不算是难事,但越到社会多元化,要再做到这一点就越难——因为此时的“众口难调”已经不是靠一点点让步和隐忍就能解决的了

最终,试图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可能是所有人都不满意。但这是坏事吗?换一面看,这正是社会多元化的结果,即便它不完全是好事,那也是为了“好事”必然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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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家庭生活里,人人都知道:为了维持表面的和谐,有些个人感情是必须被压抑的。这一点甚至无须明言,我们从小就都无师自通。

今年春晚也可以看出这一点:前一个半小时,对过往这一年的新冠只字未提,主持人甚至说:“庚子鼠年,我们战胜了严重的洪涝灾害……”那些惊天动地的呐喊与哀伤,仿佛没发生过。

只在一个细节上可以看出一点不同:观众都戴着口罩,而且显然都是统一配发的,绝大部分都是喜庆的红色,而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白口罩。我原本以为凭核酸证明入场就行了,因为录节目时就都不戴口罩的。

直到晚会将半,小品《阳台》里才终于提到了疫情,那也是已经到快熬出头的欢庆时刻,并且非常不真实地,小品中的武汉人居然在解封之前就不戴口罩了。只有接下来那一声“解封了”的欢呼,以及观众眼角渗出的眼泪,才可以合法地宣泄出来

在这样的举国欢腾和避免触碰痛处的小心翼翼之中,去年除夕的武汉,已恍如隔世。那是武汉封城的第二天,多达20多家医院公开向社会紧急求援。很多人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无法忘记。那个除夕很冷清、愤怒、郁闷,因为就在那天下午,我自己也被豆瓣禁言7天,说不出话。

中国人在除夕原本就注重消灾祈福、逢凶化吉,对痛苦的记忆也大多就想让它悄悄过去,最好当它没发生过。确实,我知道这样的社会无意识是会起作用的,重提痛苦过往不仅不讨人喜欢,更有甚者,被认为没必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但这一次不一样,如果不正视它,它不会就这样过去。法国学者Michel de Certeau有一句名言:“被压抑的过去终将会作祟于现在。”它或许还将作祟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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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看上去如何,这个新年是很不一样了——这也不意外,在新冠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新年又岂能例外?

对于把“回家团圆”看作是绝对律令的中国人来说,这是摆在眼前的坚硬现实。1月19日,石家庄大雪,一名在校隔离的老师在雪地里写字,有人远远地看到,拍下来放大看,才发现是“想回家”三个字。

疫情影响了很多人的出行,这一年到外地、或从外地回老家,首先就是咨询当地要什么手续。听说云南为保旅游业,大理、丽江等地都明确了不要核酸检测报告,但海南作为“国际旅游岛”,也管得严,外地来过冬的,也都要核酸证明。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回家过年”也就可有可无了。各地都出台了各种措施,强调“在地过年”——就像以前的计划生育,为了让你这么做,那些标语简直都把话说绝了,诸如“回家是冒险,钱包还会扁;过年留公司,亲情不会减!”“是否被逼婚?是否被相亲?何以解忧,唯有留守。”

有时,这也常常表现为软硬两手的“威逼利诱”:“与其返乡隔离十四天,不如留苏多赚四五千。”这乍看起来至少比泛道德的规劝好,因为它好歹提供补偿和激励,像杭州为留守的打工者提供每人一千元的激励,但不清楚这成本由谁来承担。

那些无论如何也想回家的人,却发现,自己的高铁车次突然被临时取消了。在山东,还有人开玩笑说,今年新年回老家的人会面临尴尬:回乡意味着你在体制内混得不好,开大奔回去都没用。

这也是真实的中国,一种五味杂陈的“年味”:人们忍受着思乡与不便,这未必出自他们的自愿,只是因为种种现实的顾虑,暂时隐忍下来,换取至少是表面的太平无事。有时这出以沉默,有时这像是无声的呐喊,另一些时候甚至是拿自己的苦楚来开玩笑

不知道怎么的,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元妃省亲”,元春回到贾府娘家,在盛大的排场和欢天喜地中,是亲人之间隐忍的痛苦,她说出“当初竟送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几个字道尽哀伤。记得有人批注过说,这是“以乐景写悲,益增一倍哀乐”。

在这个意义上,这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