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素

2020年2月2日晚,南柯在上海郊区的租房里又是彻夜难眠。天快亮时,他登陆知乎,整理起“危机思路”,写下第一篇日记:1. 做好抗击暴力收款的准备。2. 好好工作,争取每个月多挣一点。不要怕啥996,只要多给工资,累死也值。3. 开源节流,能不吃的就不吃,能不买的就不买,省一点是一点。

南柯清算自己的债务:京东借钱总欠款44485元(人民币,下同),360借钱总欠款23869.8元,宜人贷总欠款110873元……自己已欠下十多家网贷平台、连本带利一共43万元。那一天,南柯痛下决心,他要“强制上岸”(意指“强制结束借贷生活”)。

“不算利息,我还有39万元本金要还。”今年7月13日晚,南柯在电话中坦言。他自称“92年生人”,声音透出些许腼腆。他告诉我,自从在知乎上发表《网贷43w强制上岸日记》后,马上引起关注,不断有网友发表评论,还有人要求加他的微信。“80后,90后,还有一些四五十岁的人,包括一些退休或快退休的人。我们一共组了20多个群,每个群大约100多人。”他说,他不会将群拉满500人,“人少才能彼此知晓有商量,会在这里面成为朋友。”

时隔一年,负债者南柯已成为渡人上岸的群主,他还开了一微信公号——“我们的上岸之路”。目前,他的每月收入来自两份稳定兼职。一份是给一家自媒体公司做编辑,空余时间再做点其他活。“一共四五千元,除掉房租1200元,生活费一千多,剩下的钱把能还的先还了,够了。”他说,他原本就怀疑“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如今负债累累,更了断了感情生活的羁绊,“一人待着挺好。”

“上世纪90年代,互联网在中国兴起,成为多数年轻人自幼共同成长的工具与娱乐生活方式,因此,年轻人对于各种形式的触网行为接受度极高,同时具备了前卫、新潮、追求新鲜感的消费意识。”2019年,市场调研公司尼尔森(Nielsen)在对中国一线至五线城市、18岁至29岁学生或在职人员等进行信贷消费在线调查后,于《中国消费年轻人负债状况调查报告》中指出:年轻人中,总体信贷产品的渗透率为86.6%。工作的90后中,有57%存在实质性负债。(编注:报告通过每月待还款金额占月收入的比重可测算,中国年轻人平均债务收入比(即负债率)为41.75%。如果扣除掉消费信贷作为“支付工具”的部分,那么年轻人的每月实质偿还债务收入比将降为12.52%)

其中一些人,和南柯一样,最终陷入了债务的泥潭。而拉住他们向下沉的,是时代野心投射在个体身上的欲望,是城乡折叠、贫富差距下的挣扎,是普通人面对生活波折时的脆弱与惊惶,以及,缺乏监管、诱人沉迷的网贷系统。

十年前,南柯从合肥一所大专院校毕业。学过商务英语的他先后在该市的婚恋网站、快递公司谋职。“第一份工作工资两千不到,第二份做数据输录员,干了大半年,可以拿三四千元。当时家里催婚,自己心思也在浮动。一个大专生在一个二三线城市发展机会可想而知。”于是2014年,南柯在淘宝上开店,并从合肥回到了家乡——那是安徽下面的一个小地方。

“我在淘宝上为拖延症者做监督。我不需要说话,打字就可以;或者用语音服务,听人吐槽。”这份略带心理咨询意味的项目在网上开业不久,每月纯收入3000元,他也从中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我能从这种沟通中获得观察世界的养分。”可他满意的事业在家乡父老眼里却是“不务正业”,最后,南柯关掉了淘宝生意。但从此,他对自己的赚钱能力有了自信——“你想想,就算进富士康打工,每个月工资也不过5000元左右。”2015年,南柯来到上海一家自媒体做公号,除了正常上下班,还兼顾淘宝生意。但他改弦易辙,在网上做起实体货物交易。之后,他又进入一家创业公司,他说那时,“人变得不太理智起来。”

“眼看别人成家立业,自己的压力无形增大。家人也在电话中催婚,可我家经济条件并不好,老家买一套房也得要五六十万,首付也得二十万,还有婚后的人生规划怎么办?”南柯决定齐头并进,他一边跟人学做投资理财,接触比特币,一边在淘宝店上屯货准备大赚一笔。只是投入运营成本的同时,他的开销也在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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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27日﹐大楼门口贴着向淘宝店主借贷的大广告,前有一名女士正运载着货物 。摄: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第一笔网贷来自支付宝。“那是2016年,最初借的本金不多,大约是一两万,然后是五万。后来借得多了,人就陷入利息这些事里。”南柯称自己跟群里很多负债者一样,对数字不敏感。他从来不算自己借了多少笔钱,每笔利息本金是多少,只知道那种感觉犹如抽烟,一旦上瘾就成了习惯。只有每月即将面临逾期,他才如梦方醒。“有多恐怖?——如果今天某笔借款快逾期了,我下班回来,赶紧翻查有没有能申请的网贷平台。不断下载,不断尝试,直到有一家可以借出钱来还债。等过几天,又有一笔借款要到期,前次操作再次上演。”——这就是他40多万网贷的由来。

“以贷还贷在金融机构里是一律禁止的事情。” 曼哥在国有银行从事信贷业务,担任过公司客户经理和网点行长,现在主要负责项目的风险管理。 可他进而指出,“监管是真空的。实际上钱花到哪里,谁也不管。”

中国网贷行业发轫于2013年左右,随后便进入野蛮生长、监管真空的时代。2017年,中国网贷行业贷款规模高达4300亿美元,彼时,英美两国的网贷总贷款规模才400多亿美元。最疯狂的时候,中国网贷公司数量高达6000余家,远高于同阶段其他资本市场的体量。与高速膨胀相伴的,是不断发生的P2P爆雷潮,以及由此产生的、不计其数的“金融难民”。

中国政府于2016年起出台系列政策整治网贷。但据银保监会主席郭树清公开表示,截至2020年6月,网贷平台还有出借人的8000多亿元没有回收。

2020年8月20日,中国最高人民法院发布关于修改《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将民间借贷利率的司法保护上限从原来的24%-36%,调整为15.4%。

这是一条“分割线”,南柯指出,但现存的网贷负债者里,大部分人都是在此时间点前借贷 。

“如果按照36%的利息算,借一万元的利息就是3600元。对于很多负债人来说,一个月工资可能都到不了。因为借贷的都是年轻人,工作与收入都不稳定。再加上很多人拿到钱后用于消费,在消费大于收入的情况下,经济状况就是负循环。”南柯补充道,负债者中,高学历者也占部分比重。他们之所以敢借贷,是因为他们普遍相信自己发展潜力大,坚信负债能通过以后的工作升职加薪填平。如果他们是做生意或投资,则会相信自己赚取的钱,能够高过利息增长的速度。”但是,“很少有什么生意赚钱的速度能赶上网贷利息增长的速度。”

最怕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

南柯在负债者人群里,一次次地刷新三观。

“教人上岸的群五花八门,通常会遇到三种情况。”他说:第一种是劝负债者玩人间消失。第二种是玩一些营销机构的套路,比如某人包装成高大上的专家,西装革履,引负债者入群,再教他们一些付费课程。第三种,比如某高利贷或某家网贷平台的工作人员,私下让群主在群里为其做推广。通过群主介绍到该平台借贷的负债者,每借出一万块钱,群主可以从中抽成500到1000元。还有卖POS机的人也来找我在群里推销。因为负债者中,有人想利用POS机刷卡套现,这是一门刚需。还有一些人说是推荐群里女孩做兼职直播赚钱,其实背地里是做卖卵代孕交易。我就遇到过,有人在群里声称自己卖过一次卵,还想再卖一次。还有人做色情服务,想潜伏在群里发展下线,被我识破,将他与他搭上的下线一块踢走。再有过有钱人加我微信,问我能不能介绍愿意提供性服务的女负债者。他在网上看到了这个群体的存在,很想满足一下自己的猎奇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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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23日﹐北京的年轻情侣在银行等候时于手机上观看视频。摄: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你能在这个圈里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不过,”他话音一转,“加我入群的女生很多,大多数人人品不错。社会上,不论信用卡还是网贷,总会优先借给女生。她们不仅申请网贷的机率大,也更容易受到恫吓还钱。”南柯总结起群里女性负债的缘由:买买买,高消费是其一。情感受骗是其二——比如遭遇“杀猪盘”,或被亲近的人骗。还有一类是为了家庭。他感到,“在这里面,女性的奉献会多一些。”

今年4月底,我在上海静安区的一座广场见到一头长发、一脸阳光的小颖。之前,是她向我推荐南柯的公号,并讲述了自己身负20多万网贷的来龙去脉。

“小颖”是这个东北姑娘上大学做微商时给自己起的化名。她说她在一岁时,父母离异,从此与母亲、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尽管家境并不富裕,“可妈妈从没在我面前流露过辛苦,抱怨。我妈妈认为女儿就应该富养,她能满足我的,会尽量满足我。”

2017年大学毕业前夕,校园贷正流行。小颖记得很清楚,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分期乐(一个向年轻人提供分期消费的金融服务平台)。“它雇佣学生在每个寝室门口、楼道口张贴海报、发传单。促销人员也会发放礼品——如果你在平台注册个人信息,它就送你两个苹果。”她不加思索地注册了自己的身份证号。那会儿的她只想领走那份“伊甸园的果实”。

“以后,它经常给你推送广告。比如借你一万,借你五千,你可以分12期、36期偿还。”这种信息让小颖产生暇想,“它就像一张信用卡。如果大人能够使用信用卡,那我们是不是也能使用它?”那时她正在实习,工资微薄,可她想为自己办张健身卡,《小时代》里的白领精英不都是下班后赶去健身房?“一张健身卡要5000多块,我一个月工资才2000块。”这时,分期乐上静静躺着、还未动用过的“万元额度”向她招起了手,“我突然看到它发来的信息,告诉你额度快要到期了,要不就去试一下?”第一次借款,小颖选择借贷5000元,分36期还款。“它没有告诉你,它的风险性以及后续的事情。”输入对方发来的验证码,点下确认键的两秒钟,她手机里的重要信息已自动被对方获取。那里有她的家庭住址、紧急联系人的电话,还有她近期的通话记录。“你必须要让它读取。”那时的她已不敢按下“stop”。十分钟后,借款就打来了。

“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在跟我灌输,妈妈不容易,外公外婆不容易。等你长大了,你要好好报答他们。”正式工作后,她迫不及待地为家人购置高档用品,带他们出入高级餐厅,“不用我妈花钱,每次在外吃饭,都是我来。”同时,她的消费欲望也在膨胀。有段时间,她的早餐就是一杯星巴克的咖啡。一个月里,光喝咖啡的钱就接近工资的一半。“然后下班冲到健身房,签字的一瞬间感到自己老厉害了。销售人员冲你姐长姐短的,你会有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小颖在分期乐上的一万元额度早已用完。为免逾期,她开始在其他平台上借款,“大多已记不清名字了,只要还款就卸载这款App。”不仅如此,她还陆续办理了几张银行信用卡,额度累加到3万元。

“举个例子——我这个月借了100元,按合约利息,下个月要还120元。可我没钱还,为了还款,我还是去借贷120元。那么按照合约利息,我在下下个月就要还150元。”2018年,先后在水产公司及外企上班的小颖,月工资已有三四千元。如果没有负债,她或许能在家乡过上小资生活,起码不至于入不敷出。实际状况却如她在微信上所写,“利滚利地”——借款由最初的5000元滚到了1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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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3日,北京大学的毕业典礼,有大学生在典礼进行时哭泣。摄:Jiang Qiming/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校园贷于2014年兴起,到2016年,借贷宝压榨借贷人“持裸条借款”(指借贷人手持身份证拍摄裸照作为“裸条”抵押,一旦逾期无法还款将被公布裸照给家人朋友)、大学生负债者自杀等案件屡屡遭媒体曝光。人们发现,多数发放短期贷款的平台几乎没有对学生还款能力进行审查,贷款的年化利率则达到15%到24%。政府随后发布一系列文件进行专项整治,但校园贷仍以各种名目继续渗透校园。小颖就是在专项整治后依旧陷入借贷的泥沼。对于整治效果,中国社科院金融所金融科技室主任尹振涛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效果的好坏在于执行力度和监管力度。与此同时,要完善相关法律法规,公检法部门对其他机构,尤其是违法违规的机构要给予约束,而非只是监管部门发力。”

“我还天真地想过,既然国家严厉整顿,我的借款是不是就不用还了?”但到了2018年年底,小颖绝望地发现,十多万元的窟窿已难填补——“没有平台再给自己放款,所有的地方都借不出钱来了。”

“我害怕真相暴露,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 债务大爆发后,小颖不敢回想外公外婆还有妈妈收到礼物时开心的脸庞、为她骄傲的神情,她想硬撑到底。2019年7月,为谋求收入更高的工作,她提走在家乡仅存的6000多元公积金,接受了上海一家医药公司的工作,“对方开出的工资是8000多。”为节省开支,她在地处偏远的奉贤区租了一室一厅,每月房租2000多。添置了日常用品后,积蓄所剩无几。“每天早上要倒三班地铁,花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市中心。”

不久,对她心心念念的外公外婆来上海看她。“怀着一种诡异的心态”,她请两位老人去品尝正宗的潮州菜。她已记不清那顿华而不实的大餐消费了600还是800元,只记得当时,她一面偷偷用手机借贷、支付账单,一面五味杂陈地看向二老,“他们并不觉得这顿饭比东北大米来得实在,我却不断用金钱向他们证明自己。”

2019年年底回家过年,小颖发现来上海打拼半年,她却连超过400元的车票都不敢买。“最后买车票还是用信用卡支付,坐了两宿一夜。”她在电话里幽幽喟叹,“整容贷,佳丽贷——别人负债至少还享受过,可我从来没真正享用过,不断地以贷还贷,赚来的钱90%都用来还债,这才是真正冤的地方。”说到这里,她想起另一位负债者公开发表的心声:花钱是孤独的,还钱也是孤独的,有一种深深的空虚感。

用消费体验一把“正常生活”

“这句话就是我说的。”左一告诉我。这个26岁的负债者在电话那边传出的声音透着几分压抑。去年疫情进入后半场,他从北京回到家乡——一个毗邻江西宜春的县级市,然后“社会性死亡”到如今。

“我一直都很孤独,我的家人基本上也不与别人交流,我们都是孤独的。”他坚称自己是一个“无产者”:我们一家都是农村底层。我从小和弟弟看着父母一大早出摊贩卖水果,我从小学到初中都要帮助他们出活。过去,他们摆摊月收入还能赚到3000块,但年纪越大,生意也越来越差。主流世界里,在那些过着“正常生活”的人眼里,我父母根本无人在乎,也没人会把他们当“正常人”。他们也认命了,我们没法交流,他们也无法理解我。

我问他,“正常生活”具体指什么?“起码有尊严。”他回答。早期,他对“成功”的定义是普世价值里“有钱有闲”,受人欢迎与追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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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18日,北京的年轻消费者在奢侈品店外等待进场时观看手机。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13年,左一考入北京一所211之列的理工科大学。“学校在昌平,与想像中的大城市不一样。”入学不到一年,他便对大学校园的好奇心消失殆尽,“有些人生活得很好。但在小卖部、食堂打工的人则薪水微薄。人在这一体制下,活得更加死板僵硬。”

大二时,左一因为学分未达到要求,不能升级。“留级更使人孤僻。”他想起逃课时,他与同一寝室的室友“躺宅”的情景,彼此没有交流, 寝室里死气沉沉。另一件事加重了他的挫败感:“高中时期的一个女同学考入天津读大学。我们恢复联系后,知道她还没有男朋友,我就上天津去找她。那天,我们一起去逛了景区,晚上一起吃了饭。结果第二天早上,她对我说,你回去吧,你不走我走。她就这么拒绝了我,我不怪她,我只觉得我追求的东西永远都得不到,或者说我就不配得到。”

2016年暑假刚过,左一瞒着家人退了学。“我把行李打包回家,向他们坦白我没读书后,他们痛骂我,朝我叫喊,我戴上耳机,终日沉默,谁劝都不理。”上次离家时,不知他退学的父母曾将下一学期的学费交给了他。在家困了一个月后,他揣着这笔钱跑去重庆,又漂到成都。2017年过完年后,他在网上看到北京西直门一家民宿在招工,在那里干了七天,又去一工业园区当保安。再后来,他辗转到南昌,暂住亲戚家,“待了一个月,尝试做保险。”由于不喜欢“被底层骗去做推销”,他返回了北京——“我在豆瓣看到首都机场附近,有一家私人开的小宾馆招前台人员。我找到老板,谈好包吃包住、月收入3000元,生活暂时安顿了下来。”这时,他停顿了片刻:在那儿,我真正走入了以贷还贷。

因为经常上夜班,左一白天不是睡觉就是上网。“互联网是打开自己眼界的地方。”如果说对过往还有几分留念的话,那就是上大学时,他有过对精神生活的向往。那时他喜欢看文艺片,喜欢上网搜索“宣扬个人自由主义价值观的文章”,还曾坐上两个小时的地铁,只为参加“单向街”举办的活动。

不知何时起,他打开的“界面”换作了网红直播。“比如他们推荐北京SKP顶层的‘游园惊梦’,说那里的淮扬菜非常有名,我就会记下来。虽然那里的店员只把我当成一个普通消费者,我却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感觉——特别好!”接着,他光顾起名牌服装店与潮鞋店,“标价一千多元的衣服,换作过去,我想都不敢想。”回味售货员热情接待他的场景,他想起自己刚来宾馆打工时,被人带到城中村的商店,花20块钱添置的衣裤。他感慨道,只有从打工者变为奢侈品消费者的那几个小时里,“才算过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且从此,他与他人在网上建立起了“谈资”,“他们发布的消息,我都知道。我们总算有了交流,能够融进一个圈里了。”

“我很早就在使用花呗(蚂蚁金服推出的一款可于支付宝消费时使用的消费信贷产品,和信用卡的功能类似)。在办理那张美容卡之前,我从来都是克制消费,一个月借出的钱连一千块都不到,不逾期不分期,省到不愿多付一分钱利息。”电话中,左一说起2018年,在顺义一家美容院门口,有人向他推销按摩服务,“体验一次,只要30元。”在按摩床上,“我穿着一条短裤,女生为我按摩肩颈腰背。”他强调,虽然与异性平时接触很少,但那不是他与异性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而是第一次获得异性带来的满足”。对方边按摩边问他,办张卡嘛,1280元可以做十次。待他离店时,他刷了一千多元办了一张美容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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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13日,蚂蚁金服刚推出了一款综合理财App,旨在为中国消费者提供一站式金融超市。摄: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十次服务很快就在“满足后,还想再度满足”的循环链中用尽。前前后后,他在美容卡上一共投掷了两万多元——几乎是他打工攒下的全部。“我想摸她们的手,她们直接拒绝。而每当卡里没钱时,她们又会劝你消费办卡。久而久之,男人对女人的那点蠢蠢欲动变得厌烦——我对她们的手段感到厌烦。”左一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就算花钱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到底什么才能让他真正感到满足?我问道。“无压力地在北京生活,能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能够正常地消费,能与相爱的人精神对等地交流。”他答。

2019年1月,因为工作不够用心,左一被老板辞掉了。“离开时,手里没钱。为了租房,我在花呗上借出两万元。”那时的他相信,只要找到工作,就一定能还上这笔钱。即使落魄,他还是难舍逛商场、泡美容院、吃大餐与买名牌。为此,他开通了一系列信用卡,“一切正规银行开的网贷,我都尝试了一遍。”一时间,他仿佛拥有了“聚宝盆”,他要用它们补偿过去。于是,“一年之内花掉了十多万”,即便如此,“如果自己能有更多的钱,我会报复得更凶。”他说。

一张银行信用卡逾期一个月后,左一收到催收员打来的电话。对方口气不善地问他,既然没钱还借什么钱?如果再不还钱,就派人来找他。“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欠了多少钱。”左一懊恼道。那时他想到了家,“想回到有人关心自己的地方。”

2020年5月,房租到期,在北京漂泊已久的左一回到家乡。起初,他抱有幻想:与父母商量还款,向亲戚朋友求援,先把外债全部还清,再找一个正式工作。“结果,没人帮你。”除了远在云南大理工作的弟弟,每个月会从微薄工资里转给他一两百元,劝他振作。“花钱是孤独的,还钱也是孤独的。”电话中,他重复这句话。

“你还会还这笔钱吗?”我打断了他。

“有天能还就还吧……”但是暂时,他选择“无视”现实,将手机设置“免骚扰”,对短信里的关键词做屏蔽。“还接到过法院传票,我也无视掉了。”过去他眼中的“枷锁”,如今成为保护他的“盔甲”——“谁会来农村找我?这里连门牌号都不准。”唯一没有被他“无视”掉的,大概只剩下互联网了。每天为了打发无聊,他会在上面搜索“更无聊”的内容,“现在,它们反而让我感到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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