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到过很多将孩子送出国接受西式教育的故事,这篇文章的主人公则完全相反,赶在女儿上一年级前,他们从德国回到中国,在深圳教育最集中的区域,加入了“内卷”。
在德国,风吟让两个孩子接受了自由的、放松的教育。回到国内,面对教育环境的不同,风吟和孩子有许多要克服的事,而这位母亲也在这个过程中探索自己的教育方式。
我们记录了这位中产妈妈的教育经历,也试图探讨不同教养方式是如何根植于社会经济环境,作为个体又可以做出怎样的选择。
文|周航 编辑|王一然
视频剪辑|沙子涵
除特殊标注外,图片均由讲述者提供
从德国到中国
在欧洲待了七年,36岁的风吟回到国内最想不通的一件事是,为什么舞蹈、书法、画画等兴趣班都在备战考级、考证呢?
为了给一年级的女儿找舞蹈班,这位中产妈妈折腾得够呛。第一家机构,上没几节课,女儿在课上尿裤子,风吟不敢想那位年轻的老师到底多严厉,孩子都不敢报告上厕所。到了比赛,训练更是加倍,不参赛不行——老师说是集体活动,其他家长听说了还想塞进来,“你们这是不上进。”
第二家舞蹈班依旧严厉,压腿、下腰,孩子疼哭了老师都不松手。风吟没法接受,放弃剩下的四五节课时费,退了课。再说女儿学书法,她感慨,“套路太多了”。孩子试了课,回来就说要报名,风吟后来才发现,上课送乐高,孩子是看中了奖励。
再续课时,风吟专门去听介绍,她感兴趣的是课程会怎么融入传统文化,没想到负责人一上来就说:“你们知道书法在孩子高考卷面分占几分么?”
“有没有可能以后机改(机器阅卷),这个分就没有了?”风吟忍不住问。她忘了对方怎么打岔过去。总之,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书法课。
这位喜欢旅游、会自己开着10小时车带着孩子去滑雪的妈妈反感应试教育,觉得会抹灭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她欣赏自由的、放松的教育,希望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
这种想法一定程度来自风吟个人的成长经验。三年级时,父亲去都江堰出差,专门给她请假一块去旅游,“好像玩这件事情比在教室学习要重要。”风吟说,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都江堰那座大桥的壮观。父亲另一次出差,她让带本《三毛流浪记》回来,结果错带了《撒哈拉沙漠》,台湾作家三毛浪迹异乡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她,“原来人生可以这么漂泊。” 现在每次去农村,闻到鸡鸭的臭味,她依旧感到亲切。她的网名,“风吟”,取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作品《且听风吟》,意味着倾听自己的声音。
风吟喜欢的教育方式,恰恰也是她生活多年的德国所奉行的。那里兴趣班也多,日常的、周末的、假期的,园艺、芭蕾、戏剧,没有考级、考分,也没有积分换礼物,女儿报名了十几种。
和国内不一样,这些课程都便宜得不可想象。在德国时,家对面的知名音乐学校,一年学费折算成人民币只要一千多,最贵的芭蕾,一年也就两三千,很多学校、政府开设的课程都不要钱。
风吟带着孩子们在奥地利
原本,风吟有办法拿到德国永久居住证,她也喜欢德国的高福利,但2019年,赶在女儿上一年级前,一家四口还是选择回了国,这既是丈夫出于工作方面的意愿,也是风吟的想法。
风吟说,一些事触动了她。印象最深的,有次逛商店,她觉得一条裙子质量不好,没想到女儿问,“是不是中国生产的?”“老师说中国制造的东西质量不太好。”风吟很生气,但冷静下来,觉得在国外,一些刻板印象难以避免,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孩子自己回来,“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活呼吸。”
从德国到深圳,物理距离也就半天航程,但适应起来,却需要漫长的时间。
这三年,风吟把孩子的兴趣班砍了又砍,费用高之外,更因为普遍的功利性。现在,书法没学,舞蹈也放弃了,风吟言语中透露着可惜,“本来在德国跳的还挺好的,有时跳的还是C(主)位。”
比起大人,孩子有时更难适应。女儿草莓有个特点,上课安静不下来,总爱动来动去。在德国,这不是什么事,孩子本来就“各种不雅的姿势”席地而坐。现在,它成了一个缺点,一个小烦恼。有老师向风吟反映过,“最大问题是太能动了”,同桌家长也婉转表达过“听说你们家孩子很活泼”,说自家孩子“之前跟谁坐的时候很好”。
风吟在一本杂志看到,这属于运动型的孩子,需要“把能量发泄出来后才能读书”,有美国学校甚至会专门准备带单车的课桌,让这样的孩子边踩边上课。
不过既然有家长反映,她也让女儿多加注意。她想着,女儿要实在没法改变,之后万一再被投诉,就申请单独座位。“内心本质上,我觉得应该随孩子的性格是最好的。”她说。
另一种内卷?
回国之后,最困扰这位中产妈妈的,还不是兴趣班难挑,而是孩子找不到同伴。
深圳市中心福田区,一个晚上都能看到孩子踩着溜溜车滑过的活力街区,聚集了深圳最多的名校,培训班更是“跟餐馆一样多”,风吟和丈夫把家安在了这。
每天放学,两个孩子还跟在德国一样到小区楼下玩,结果发现找不到小朋友玩。在德国,风吟到了周末,总是和其他妈妈在约去哪玩。一个最常见的周末是,几家人开上车去草坪野餐。
但自从回了国,这样的聚会显得特别奢侈,一问,其他孩子都在忙着补课,家长要么工作太忙,要么得带娃。女儿上了二年级,有次放学回家,突然问自己能不能上“学而思”,因为好朋友在那里上课。
没办法,风吟索性自己带着孩子玩。也不是纯粹地玩,风吟形容是一种“自然教育”。回国前,风吟学了专门自然课程的课程,后来接触多了,最欣赏北欧国家芬兰,这里以最自由、宽松的教育方式著称。
你没法用某个具体的学科来界定自然教育,它是综合性、软性的。比如风吟给孩子们讲《西游记》说到“无根水”,即从天而降的水,就带孩子们去公园灌木丛采集雨水,带着他们去思考什么是“无根水”,为什么它在《西游记》里可以做药引?
在风吟家,你也能看到一些典型的北欧家庭画面,家长对孩子有相当大的包容、尊重。前不久过年,有朋友来家里作客,跟风吟在客厅聊天,看电视的女儿直接喊了出来,“你们能不能小声点?”风吟就把朋友带到了卧室继续聊。
许多家长并不放心孩子到处跑,风吟不是,更小的儿子才上幼儿园,就被派去买早饭,穿过马路,去了一百多米远的早餐店。后来其他家长看到,还给风吟发消息,“你够可以啊。”
当然,这也因为深圳提供的安全感。在德国,风吟经历过土耳其难民大量涌入,经常看到自行车被偷、车窗被敲乃至银行被抢劫的新闻,租房时,他们会避开难民聚集的地方。
风吟带着孩子在户外上课
回到教育,风吟显然是特别花心思的那种妈妈。只不过不是传统的做题、上课。为了让孩子接受“底层数学训练”,风吟会找到美国一个数学在线学习网站,用类似游戏和讲故事的方法讲数学原理,“孩子看得很开心。”她经常带着孩子到访一个家附近的独立书店,风吟喜欢参加文化活动,也总是带上两个孩子,上周,他们听的是一位自然与历史研究者的讲座。
一些德国学校的教育方式也被她继承下来。在德国,阅读是一门主课,女儿草莓在国际学校每天的作业只有一件事,就是带一本书回来读,课程设计细分到人物、故事、批判性思维等等。风吟好好研究了这种阅读方法,一直到现在,依旧让两个孩子这样阅读。
对一些家庭来说,这种接近西方学者所说的“密集型家庭教育方式”或许有些奢侈,甚至可以说是中产阶级的“特权”,因为它总意味着“劳动密集和经济昂贵”。
风吟丈夫在深圳一家知名大企业工作,在家里负责物质。“我负责精神。”风吟说,孩子出生后,她让丈夫选做家务还是带孩子,丈夫果断选了前者。在教育上,丈夫的角色是提供建议,但做决定总是孩子和风吟。
“她那样不是更卷么?”其他家长的质疑辗转来到风吟耳朵。身边朋友也会调侃,她女儿成绩好,才能到处玩。草莓上小学四年级,已经通过FCE测试,相当于达到了大学英语水平,但依旧在上英语授课的戏剧表演课。
风吟不太认可“卷”这种说法。她说,无论是去户外接触自然,还是参加文化活动,都是自己喜欢的,做这些并不带有功利性。
不过她有时也会想,是不是被家庭束缚太多,在孩子身上投入太多。她总是想有完全的属于自己的生活,之前,她自学了乐器尤克里里,最近又在学画画。前段时间,她看了《月亮与六便士》,这本小说以画家高更为原型,主人公人到中年,突然弃家去一个荒岛,最终画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有一瞬间,风吟冒出了类似的念头。
而且,到底什么是卷?什么是鸡娃呢?风吟反问。就像她德国的一些朋友,“鸡”的不是学习,但孩子滑雪、骑马、打高尔夫,搞一堆体育活动,“你换我们看,是不是也鸡娃,可能还觉得更烧钱是吧?”
坐在深圳福田区的一家独立书店,她说话语速很快,但语气是温和的、放松的,你可以长时间注视她而不会感到紧张。
至少,像谷爱凌那样的成长,风吟是认可的。谷爱凌的母亲谷燕曾是滑雪教练,很早带着孩子滑雪,谷爱凌爱上了滑雪,她又一路支持女儿攀登高峰,“尽管她妈妈牺牲了自己的一些时间,成就了她女儿。”
“中国式家长”
二月上旬,在深圳第一次见到风吟,我恰好见证了她儿子一年级的班级集体活动。没有老师参加,风吟是活动最重要的组织者,她穿着一件彩虹色毛衣,小小的个子不停奔跑在雨中,带着孩子做各种游戏。
一位穿着紧身衬衫的家长看起来很忙碌,一直在树下打电话。挂完电话,他眼睛望着远处参加活动的孩子,跟另一个父亲聊起天,话题自然而然来到“教育”、“压力”、“内卷”。
这位父亲在基金公司工作,他说“现在看个简历自己都很自卑”,有清华、北大还有国外名校,竞争太激烈。女儿上幼儿园,他专门挑了“不学习的那种”,现在后悔了,希望转而督促她学习,“内卷的意思是上大学不一定有用,但不上肯定没用。”
这样的声音,风吟听到过太多。她很理解这些家长,就像投资,很多人更愿意买可以保本的投资产品。“这种心态其实跟教育一样,大家肯定愿意走一条保险的路”。但具体到自己,她觉得不是所有人都要投身其中。
事实上,不同国家流行着不同的教养方式,北欧和中国就大不一样。美国两位经济学家在著作《爱、金钱、孩子:育儿经济学》中提到,中美多“权威型”家长,而北欧国家多“放任型”家长。两者都会积极回应孩子,区别在于,前者重在指引,放任型则会顺应孩子每一个请求。通常来说,前者重视勤奋,后者则重视想象力和创造力。
这部著作认为,教养方式没有优劣,“中国人和北欧人一样爱孩子”,所有家长都在尽最大可能为孩子在社会上立足做好准备。不同的教养方式,其实根植于社会经济环境。在北欧,经济不平等程度非常低,而在中美,经济不平等程度高,“受教育程度高的人能比其他人挣得更多时,他们完全有理由督促孩子成为优秀的学生。”
深圳中心公园,孩子们陆续抵达活动现场 周航 摄
聊这些的时候,集体活动散场,我们坐在深圳中心公园的一个阅览室。风吟的儿子自个儿在公园里踢球,女儿草莓则在外面自己看着闲书。至少此刻,在这个漂亮的、干净的公园,她没有什么担忧。
打心底里,风吟向往“放任型”,相信这才能让孩子超越父母,就像户外的野草可能比温室里长得更茁壮,但现实中她也做不到,更多在“权威型”和“放任型”间徘徊。
在深圳,中考比例是许多家长压力的来源,风吟也跟女儿聊过,告诉她,如果想要昂贵的衣服、食物,那就得自己努力学习——“但如果她就想成为一个外卖员,那自己接受也行。”
风吟也不太满意当下的职业教育。她的考虑是:之后孩子初中如果成绩不好、又或孩子自己要求,她也会报合适的补习班;退一万步,没有考上普通高中,她可能会把孩子送入创新的高中教育机构,那里的学生通常会出国。
她对孩子的宽容也有限制。特别是关于手机和平板电脑,风吟的态度就很明确,每周只能给予15分钟的自由。保护视力是一种考虑,女儿已经近视200度,对网络的侵入,风吟也很警惕,她提起俄罗斯有一款游戏会将孩子带往自杀,觉得过早接触成人社会,会带来没法控制的负面效应。
这也引起了女儿的反抗。“你不也是一直在看手机,为什么要规定我?”女儿草莓提出要平等,试图为自己争得更多玩平板的自由。
母女俩展开了一场关于平等的争论。那天费了风吟好多心神,她跟女儿说,自己看手机很多时候是在工作,“如果你可以跟我一样通过手机来谋生,你也可以独立做这件事。”“ 你不能总在一些事情上要求平等,在一些不好的事情上就不想要求,比如说我做饭了,我叫你洗碗你就不想洗。”……
这样的争论多了,风吟觉得孩子在辩论上有天赋,又在内心做了个决定,给女儿报个学习辩论的英语兴趣班,将它发展为优点,正好女儿也要求报些英语课维持外语水平。
孩子对辩论没概念,风吟就用自己的办法让他们感受。她报名了一个自然教育论坛的辩论赛,在深圳莲花山公园,作为选手站上了辩论台。辩论赛上了电视,风吟说,孩子看到后觉得很骄傲,“原来这个就是辩论,很有趣。”
就这样,母女俩就上辩论班顺利达成了一致,以一种婉转的、曲线的方式。“其实就是把自己喜欢的事情,顺便带着孩子去做。”跟很多时候一样,说这话时候,她像一个成熟的辩论选手,逻辑没有漏洞可言,似乎事情总是那么自然。
其实风吟也会有困惑:勤奋真的那么重要么?毕竟生活里她也见过许多不那么努力却抓住机会一举成功的人。但她只能跟孩子们说,“如果你尽力了,没做好也没关系。”当孩子自己制定目标没完成去玩,她也会不知道怎么办。
说到这些,这位语气总是非常肯定的妈妈难得皱起眉头,说自己也苦恼,“找不到(玩和学习)平衡的点”。但风吟也能接受这样的焦虑,“因为我是人,我不是神对吧?”
(文中讲述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