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一小时
2023年北京时间3月6日清晨六点钟(北美时间5日傍晚),我将我弟弟在小学一年级遭遇的集体校园霸凌情况发送至微博、b站和小红书,并且在本地群里转发。当时,集体霸凌情况已经持续了两个星期,但弟弟被霸凌者威胁,不敢告诉父母。他的情绪明显持续低落,被霸凌的事实是通过家教老师询问得知的。我爸直接对班主任和校长施压,要求处理此事,并且成立一个调查工作组。不过,从我得到的对话截图中,他们对这个校园霸凌几乎是零认知、且不认为是个很大的问题,特别是班主任表达的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人愤怒;更别提实际上这个学校已经出现过多起校园霸凌,但都没有得到重视。这是我将情况发上网之后,得到本地的众多朋友的联系和建议(附录一),并得知其中一个朋友的女儿在一年前就在该校遭遇过霸凌,班主任不作为(他还跟孩子说,“不要什么事情都跟爸妈说“),最终她自行转学了。
清晨七点左右,我的帖子被我爸妈叫停,理由是校领导已经重视起来,我的做法会导致“我弟没书读”。虽然我很愤怒,但我删除了微博上的内容,把学校名字删除重新发上去。因为我认为,如果删除掉这些霸凌的叙述,就是抹去了对我弟影响一生的暴力事实。
事实上,我的帖子在网上的一小时,引爆了本地教育系统。早上,按照原计划,学校的校长主持了一个班会,让这七个霸凌孩子给我弟当面道歉,并且握手言和。到目前为止,这个霸凌行为仍是基于单次霸凌事件的表演式处理。我的原帖,包括我的没有学校名字的新帖子,得到了网友的转发并且@当地教育局。教育局通过我爸开始不断对我施压、打电话,让我必须全部删除。注意,当时这个霸凌事件只是刚开始处理。在我不断面对我爸施压的同时,我说服了我妈,跟她说我们受害者没有错,发到网上只是我们的发声渠道之一;我妈在跟我深度谈话后,表示支持我。在跟我父母对线的同时,我得到在本地担任教师工作的高中同学的推荐,在北美时间6日凌晨联系上了本地资深的心理咨询师,并且让我妈和她建立联系,两天后开始为我弟进行心理干预。对我来说,当时最关键的两个问题是,第一,我弟的心理状态必须得到及时的专业帮助和干预;第二,霸凌者和学校必须为此事负全责,并且开展后续的教育工作。
教育局领导不懂教育
在北京时间6日当天下午,教育局就火速赶到该校,与我的父母和校领导开了一次会。当天晚上在我和父母的对话中,我发现这个会议走向了一个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首先,我爸妈的问责立场在熟识的领导和人情社会中变得模糊犹豫,在对我的复述中,他们两个第一句开场白是“我们也不是要任何人负责”——我理解,这里有面子、有世故、有人情,但这就是校领导和教育局最想听到的,他们不想负责——现在受害者也不要人负责,那就最好了;而我爸妈只有非常模糊不清的一个诉求,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学校能健康成长。同时,我妈妈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讲述我弟是如何如何一个敏感内向纤细的孩子,用她的话来说,“给他一点阳光就灿烂”。说句不好听的,这句话让我觉得是在乞讨,姿态实在太低了,你是受害者家长啊。那么问题就来了,只有一个一小时霸凌同学对我弟的表演性道歉,如何能够期望我的弟弟在这样不安全的环境中健康成长?如果问责不明确,没有人需要对此事负责,最后发展成对我弟的特殊照顾,这个系统性的霸凌事件被当成个例处理,没有继续发展出有效的反霸凌程序,那这件事是不是会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当时,我明显看到我父母的表情是非常满意的,甚至带着笑意,我知道他们的ego(个人价值)在会议上得到了按摩;然后我妈妈说出了最让我震惊的一句话,“小孩子不记仇的啦”。不知道这句话是她的本意,还是他们开会的时候达成的共识,无论如何,都显示出这个会议是无效的:不但没有确认责任主体,同时对于校园霸凌的严重性和危害性,完全没有认识;这句话的潜台词是,现在领导已经重视起来了,只要现在霸凌行为停止了,我弟弟的心理状态就跟没有受到霸凌之前是一样的,不需要任何干预和辅导。没错,在这个会议中,没有任何人提到需要关注孩子的心理状态。可能这些大人们都是在很困难的环境下长大的,就像我弟弟经历的那样——被七个孩子逼到墙角,轮流掌嘴;三、四个人叠在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午休的时候被一个人反锁在黑暗的休息室…..也许这些大人们的过去,发生过更可怕的事情,而他们都克服了,因此认为孩子也不会记得的。
然后事情就走向了更荒谬的地方。当我正准备整理思路,跟我爸妈讲述这个会议为什么是无效的时候,到底哪里不妥,我爸开始要求我全部删帖。我意识到了,哦,他们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发帖子的我,成为下一个要解决的问题了。
提出问题的人成为了问题(问题还没解决呢!)
之后发生的事,就像曾经多次发生过的、我爸妈只根据自己的意志来规训我的行为,他们没有站在我这边,而是义无反顾的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我开始尖叫,我开始发怒,我开始发狂。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要跟这家人断绝关系,因为我作为人的最基本的尊严和意志,在这个家庭不被尊重,不断被践踏,并且他们将其他人的利益、自己的利益,毫不犹豫的放置在我弟弟和我之上。
在我的尖叫声中,我挂断了电话,并且流着泪,把所有的帖子都删除了。我认为这是我最后能为这养育之恩、被构建起来的愧疚之情能够做的事情。我把多年积累的愤怒,全部发到群里。事实上,这次通话直接激发了我的原生家庭创伤。第二和第三天我都还在消化这些情绪。第三天中午下课后,我觉得我还要继续发声,革命尚未成功——我必须还是把重点关注在这个事件的解决之上,于是结合这几天众多朋友和网友们给我的建议,我写出了五条诉求_(附录二),_并且通过另外一个有我爸妈的群要求他们必须将我的诉求转发给校方和教育局。因为我意识到他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所以确实不可能提出具体的诉求。只可惜他们把精力放在了压迫我,而不是和我一起战斗。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继续战斗下去。
也许是我的决绝起到了作用,也许是我的威胁起到了作用,诉求传到了校领导和教育局处,当时教育局局长的回复是要调查是否是霸凌 (!),并且强调我弟的性格内向,要加强他这方面,帮助他融入集体;同时,回复会在周五的座谈会上面讨论我的诉求。在周五开会之前,我跟爸妈强调,必须要有人为这件事负责,承认这是校园霸凌,这是一切谈判的基础。在诉求中,我特别强调了心理辅导的部分。
最后座谈会的讨论大体符合了我的诉求_(附录三),_但仍需要继续观察处理的后续,包括学校如何建立反校园霸凌机制、进行多方面的反霸凌培训等。所以我才开始写作这篇阶段性总结记录。
我为什么坚持
这次霸凌事件,直接触碰到了我的底线。首先是,自己的亲人遭遇不公,但没有有效的渠道伸张正义。第二,当我明显看到本地的人情社会的方式没有办法解决这个事情的时候,我的方式被有权者(教育局,我爸)的直接压迫。任意这一点,就能让我的dna乱动,跳起来要求得到公正,更别说这是叠buff了。
我之所以能够坚持,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在这将霸凌上网的一小时间,我得到了数不过来的朋友的发声、支持和建议,特别在b站,很多网友都留言自己曾经被校园霸凌的经历,我感到特别的心痛。我也是在中国社会长大的人,我也对权力感到恐惧,尤其是当权力压迫自己的亲人的时候。我之所以能够一直站出来,虽然做了让步(删除帖子),但坚决提出诉求,要求校方和教育局对校园霸凌提升意识,是因为大家对我的支持,我的朋友们、数不计数的陌生的网友们用自己的生命经验告诉我,不能退让——一旦退让,当一切都像周一开会时候那样一团和气、大事化了、将校园霸凌问题个体化(认为是单个同学的缺陷和软弱导致暴力),那就会让我的弟弟的人生,永远停留在那个七岁的黑暗房间、那个被剥夺身体自主权、恐惧不被看到、被威胁结束生命的时间。
一些朋友都提到了我们父母这一辈的局限性,以及中国社会特有的体制。这些我都懂,但还有没有另外一种思路,就是我不服从呢?这个事件的特殊性在于,我不是我弟弟的监护人,最终的决定权力在我的父母,但我的父母因为自己的局限性没有关于校园霸凌和心理健康的认识和语言,没办法提出切实具体有力、关注到我弟真实需求的诉求;而我要将我的思想传达出去,只能够通过跟他们发生剧烈冲突、嘶喊的方式;因为不是这样尖叫着大喊,他们不会被惊觉,这就是父母和子女中永远没有办法扭转的权力不对等——就算是一个已经成人的女儿,在父母眼中,她的意见远远没有领导和专家来的重要、或者说“合适”;尽管这个女儿拥有一个博士学位,在中国的不平等领域已经工作超过十年,参与过无数卓有成效的社会行动,同时还是一个大学教授。这就是这个事件中最可悲的部分。
我太了解我的父母了,我对他们的猜想,全部都在周六的时候,我和事件发生当晚就联系上的心理咨询老师的对话中应验了:在这周中他们的多次谈话和联系中,我爸妈才开始渐渐意识到了孩子的心理健康的重要性、家庭教育的方法问题;我妈还问出心理咨询老师,我是不是“太过了”,得到了心理咨询老师对我的100%支持和分享多年本地工作经验中看到的霸凌孩子的严重心理健康问题后,她才信服。老师跟我说,周五的会议上,我妈妈是愤怒的。我心里想,对了,愤怒就对了。
我的自由
心理咨询老师在跟我弟弟做的两次沙盘练习中,说出了三个他存在的比较明显的问题:逃避情绪、边界感不强、攻击性强。我冷汗都出来了。这三点问题,都在我身上明显的体现出来。我知道在这个家庭里面长大,是什么感受。也正是因此,我才能够从我的过往生命体验中,提出对我爸妈教育方式明确的不满。
也许对很多人来说,我的处理方式比较“极端”:我当然知道要一个中国孩子(就算成年了)、如此立场鲜明的和父母对着干,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在我过去三年的心理咨询中,我的边界感在不断的建立、我慢慢看到和与我的逃避情绪相处、学会着如何控制我的情绪,这些都是作为成人的我,自己的功课。因此,这次事件的处理方式,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并且我为自己感到很骄傲。那种明确提出自己的诉求,然后被莫须有的权力和污名抹杀的感受,我太清楚了,我经历过太多次了:作为一个客家人、一个女人、一个双性恋、一个中国人,我几乎每天都在面对这个世界不断的告诉我——你不重要、你的存在不重要、你的想法不重要、你的讲述也不重要。忍一下,就好了。生气的时候,不要说话哦。我们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呀,但是,我能不能走另外一条路了呢?
对我来说,时候到了。
对校园霸凌的反思和启示
说实话,这次自己亲历这个事件,我真是束手无策。我没有对校园霸凌直接的工作经验,所以一开始跟我爸妈一样,是很乱很蒙的。但是我知道一定要问责,同时我一直积极的寻找资源和支持。有一直关注这个事件处理的朋友问我,能不能总结一下我的经验,让其他遇到类似问题的朋友可以参考。我觉得一方面我不断在社交媒体上半公开和公开的分享这个事件的处理过程,就是希望有一定教育和参考意义,第二就是我将这个过程总结成这篇记录。
我觉得目前在反校园霸凌有法律依据和保障,但是每个地方对校园霸凌这个概念和执行认知不一的情况下,有三点思路:
1.这是最多朋友提出的,就是一旦发生霸凌,必须直接报警,留下证据和笔录。公安和教育局不是同一个系统,因此让执法部门参与进来,是增加一个博弈的机构,否则就成了教育体系(校方+教育局)与受害者之间的对立,而这样的对立,很明显对于受害者不利,尤其是当教育局和校方对校园霸凌都没有足够认识的情况下。
2.这是我的思路,通过媒体发声,倒逼当地教育局和校方做出回应。这适用于对执法部门存疑的朋友们,但具有一定的现实风险,可以参考我的经验。不过,我认为这是对于一个没有权力的人,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别忘了,在校园霸凌的问题上,国家是有明文法律禁止的,这不是寻衅滋事哦。
3.第三点是我爸妈的处理方式,就是通过找关系,找教育局、校方的人来领导这个处理,我相信在我弟这次事件的分析中大家也能够看到:当你不是有主动权的人的时候,大部分的情况就是被开会开掉了。虚的东西很多,但执行的具体不多。
这次我们的处理方法,是结合了2+3,到目前为止,这个阶段报告最后是落脚到学校的回复诉求,也能算是抗争成功吧。我这次学到的是,首先要问责,确定霸凌施暴者;其次要立即对受暴孩子进行心理干预;第三是要看到霸凌事件中校方的管理失职,建立有效的反校园霸凌机制——对教师、孩子和家长的三方培训、建立正式的反霸凌处理程序,一切做到有程序保护,而不是将霸凌问题归为个体孩子不够强大的原因,而失去宝贵的机会。
写到这里,已经五千字了。这一个礼拜,几乎夜不能寐,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很想感谢这段时间给我提供情绪支持、建议和想法的朋友们,因为有你们,我的弟弟,应该不会再留在那个七岁的黑暗房间了。谢谢你们,真心很感谢。
希望曾经受到过伤害的朋友们,也能从我的记录里面得到一些力量,希望你们知道,有人想要将你们从黑暗里拉出来,也希望现在如果已经成人的你们,像我、或者文东恩一样,也做一些事情,拉一把自己吧。我们都值得被爱,被好好的对待,我们都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附录一:网友留言记录
附录二:五条诉求
附录三:座谈会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