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冬妮(化名)在豆瓣上曝光著名心理咨询师/博主李松蔚,指出其在长达四年的心理咨询过程中对自己实施性剥削(性接触和性关系)。冬妮与李松蔚的案件原定于二月的开庭延期。目前,她仍在进行与第三方的伦理系统投诉。
李松蔚,知名心理学家,网红心理博主,北大心理学临床博士,多档热门节目与媒体嘉宾这篇文章包含亲历者对于性剥削过程的回忆,如果您有类似遭遇,阅读本文可能造成您的应激反应。如果感到不适,请立刻停下阅读,请相信,您自己的感受是最重要的。
“我可是一个妈妈诶!”
在对谈开始时,我非常小心翼翼地提出各种温柔的关照提示,针对创伤与应激的情形可以随时停下,如何避免二次伤害等。在我说完长长一段话之后,冬妮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就是你想的,可能大家会把它想得很严重,我没有那么……不是说它不严重,我还是有一个正常的生活 —— 我是一个妈妈诶!还有生活的很多部分要承担。”
我面前的这个短发女人,显然是一个比我年长很多的姐姐。“我可是一个妈妈诶” 这句爽快直接的话,让我迅速调整了自己对受害者形象的预期。
事实上,冬妮很想努力去扭转传统受害者脆弱、敏感等刻板印象。如果你看过她在社交媒体的发言,会直观感受到什么叫 “乳腺畅通”。
“我处理的方式很好笑,不知道怎么办,我就在微博上骂人。”
当愤怒决堤,她就想骂人。最初一边骂人一边还会自我规劝,“我好像不能这么攻击人,我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女性,是一个妈妈,我得给我的后代做好表率。” 她说,曝光前是最压抑的,“你不好指名道姓地骂他 —— 但现在我太爽了!”
她直言,自己对李松蔚没有所谓 “权威祛魅” 的过程,“他算个什么狗屁权威。”
最新的发言里,她在生气,这次怒斥的是伦理协会,“为什么一个咨询记录,我两个多月,现在还没给?请问,伦理协会到底在查谁???在查什么???”
在对话中,冬妮的形象渐渐清晰立体起来。她是英国回来的留学生,参加过同志游行的女性主义者,有自己的事业,熟悉都市里男女情爱。而在与李松蔚咨访4年后,她经历了抑郁、解离与漫长痛苦,却也仍是一个母亲,一个不惮于发疯的人。
在那个咨询室里,他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事情要从2014年夏天说起。冬妮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算是国内较早接触心理咨询的那群人 —— 学习的电影和戏剧专业涉及戏剧疗愈,并且在国外参与心理咨询也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作为心理学的忠实拥趸,她带着妈妈去北京参加了著名心理学家武志红的工作坊。
“可能我比较倒霉吧。” 冬妮说。当时武志红推荐了9位心理咨询师,她联系了其中8位都未得到回应。她在微博上给李松蔚发私信,拿到工作室电话后开始去北京咨询。
没多久,她们的关系就有了一点奇怪走向的征兆。李松蔚开始给她起外号了,叫她 “小傻瓜”、“小仙女”,还有 “王姑娘”。冬妮问,你们咨询师不是不能给来访者起外号吗?他说,是不允许,但我乐意。
“那时候我们不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地板上聊天。他就会离我很近,比如说盘着腿,我们的膝盖就靠在一起,有时会拉我的手。当我跟他倾诉时,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他会很用力地拉我的手,然后说:‘我在,我在。’ 那个时候你会觉得很安全,对不对?但是慢慢地,它就变成一种暧昧了。
“然后他就会抱你。就是你特别崩溃地跟他说一些什么事,你哭的时候,他就抱你……你整个人的状态都…….说不上来。一方面很害怕这个人,另一方面你又觉得你需要这个人,你也离不开他。有时我无意识地在抖,他抱你的时候,他就告诉你,说:你在发抖。”
关系究竟是从何时变质的?一切都说不清楚。这个故事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作为来访者,她并不清楚咨询师究竟是在帮助自己解决问题,还是另有动机地投射他自己的情欲,“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即便是对于冬妮这样一个对两性情感有深度觉知的成年女性,仍然会被 “技巧” 和 “专业” 攻破而陷入危险境地。
“每次都会抱你,并不是朋友间礼貌的拥抱,而是把你勒死的那种深深的拥抱。”
现在回过头看,冬妮感受到的 “模糊”,在李松蔚那里更像是 “预谋”。
李松蔚曾推荐她去看《doctor 伦太郎》,一部关于来访者与咨询师恋爱的古早偶像剧。故事的结局是女主角醒了悟说,你现在当我男朋友了,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建立咨询关系了。她怀疑李和所来访者都推过这个剧,“真的是不道德!”
决定讲出来的契机,是李松蔚有一次在某出版平台讲一本被性侵者写的书。冬妮刷到这个视频后,当时就愣在那了,“你知道吗?我看到他刚好在说那些被性侵者多可怜,他感到很心痛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崩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在一篇与冬妮的对谈里(来自知乎@来访者之一),她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坚持称李松蔚对其实施的是 “性侵行为”。
_“在咨询室的地板上。就是差那一步了,我把他的手拽出来了。我就问了他一句,我说,你要在咨询室的地板上睡我吗?也太不尊重我了。也太不把我当人了。我当时真的觉得我受了极大侮辱。_哪怕是在那种情况下,哪怕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人 —— 我以为我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人 —— 我也受不了。”
那时的冬妮抑郁迅速恶化,爬不起床,整天都哭,“见谁都哭,见我爸哭,见我妈哭,见任何人都哭,但见到李松蔚的时候,我还要照顾他的情绪。当时就觉得,你喜欢这个人,了解这个人,觉得自己和他是很深的链接。
但现在只觉得,靠,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他长得这么难看,我怎么喜欢他,他是谁?醒过来的时候感觉非常恐怖,幻灭感很强。”
混乱的“爱”:咨询还是虐待
冬妮告诉我,精神分析里有一句话叫 “虐待培养忠诚,爱培养自由”。如果父母反复抛弃孩子,孩子的注意力就一直在害怕父母不回来了该怎么办。她和李松蔚就是不停重复这种体验。
“当你和他在咨询室里,亲啊、抱啊,他也会摸你,你觉得很困惑,突然有一天,他和你说,我们不能这么做了。我整个人完全傻掉了。当时第一反应是,这个人不要我了。恐惧袭来,我开始哭。他也不给我解释,就说我们不能这样了。他决定撤出,同时继续保持咨访关系。”
冬妮称,李松蔚有一次曾和她说过,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在剥削你。那时她不明白,只感到一种类似断崖式分手的痛苦。
“治疗受侵害的来访者的书籍,和什么书对应呢?是与被父母乱伦侵害的孩子的症状对应。”
冬妮这句话吓到了我。她解释道,在咨询关系里,咨询师相当于变成一个成年人的精神父母,来访者把 ta 所有的感情,对父母、原生家庭的依恋,未解决的问题和创伤,都投射给了咨询师。所以有一句著名的话叫作 “咨询师是块石头,来访者也会爱上 ta。”
美剧《In Treatment》有一段经典的 “情欲移情” 剧情这就是为什么咨询师在伦理上要保持中立和隔离,不能利用来访者的 “情欲移情”(Sexualized transference)对其进行剥削,因为这太容易了。其后果等同于一个孩子无条件信任父母,而父母却对 ta 实施乱伦所制造出的创伤。
“一方面你有巨大的愤怒,你甚至想杀了这个人。但另一方面,你还爱这个人,就像孩子对父母一样,父母侵犯了孩子,但孩子又难以离开虐待关系。”
在曝光这件事之前,冬妮曾和李松蔚有过最后一次接触。她付了钱去骂他,气得语无伦次,一边哭一边骂,骂了一个多小时。那时李松蔚非常警惕,让咨询助理给她发了一份之前从未出现过的禁止录音的协议,后来又试图 “给出一些资源” 贿赂她。
这彻底激怒了冬妮。现在的她只想说,“李松蔚,你明明就知道不对,所有的知识你都掌握,还念到了北大博士后,你不至于连这个基本伦理都不知道吧!结果还装糊涂,还要去起诉我。”
她决定站出来,公之于众。
始料未及的是,冬妮曝光后,有太多人来找她讲述自己的类似经历。目前为止,大约有几十位被咨询师侵害的来访者披露自己曾经历过同样的事。这把她吓到了,“我一直没想到这是一个那么有共性的事。” 其中也不乏曾与李松蔚有过咨访关系的女性,她们也表示李对其做了类似的事。“人家意识到这个事不对,就跑了。”
接触亲历者多了以后,冬妮发现,受到心理咨询师侵犯的来访者,很多后遗症是一样的。她和另一个来访者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同一个恢复方式 —— 开车。“这很奇妙,她每天不开两个小时车就难受,我则是每天必须开到 4-8 小时才能缓解。” 冬妮感到,被咨询师精神掌控形成受虐关系之后,人的自主感会丧失,而开车令自己能够重新获得一点点掌控感 —— 犹如被虐待和高度控制的动物,在被压榨的仅存缝隙里重复刻板行为。
亲历这个群体后,她像一个发现危险的小孩,迫切告诉大家 “这里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在收到的众多来访者被性侵、被伤害后的故事中,她发现某些咨询师甚至不在伦理注册系统内,根本无人监管。“保护来访者不能只靠咨询师人性的自觉”。
鉴于目前相关法律和行业协会制度尚不完善,冬妮也并不指望李松蔚受到什么实质性惩罚,她只希望引起公众对于整个心理行业伦理的警觉与重视。“作为亲历者,如果不站出来提醒别人,我会有道德上的压力。”
很多人指责冬妮有臆想症、编造故事、由爱生厌。冬妮会保留证据,必要时反告名誉权。“这是几千年来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套路,我们早就清楚了。我不太生气,是因为我知道这些人没经历过,经历过的人完全明白。但我心底还有那么几分善念,宁愿 ta 们不理解我,也不要经历这一切。”
“真的,我不希望有人受我受过的这些罪”,冬妮最后说道,“我想这是 ‘幸存者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