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放开后,有读者和我说,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放开,以前那样动态清零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继续搞下去?不错,封控中确实出现了这样那样的一点小问题,但解决问题、加以改进就是了,国家有一箩筐的办法集中资源解决少数人的问题,为什么要为了少数人拖累大多数人?
像这样的质问,我当然不是头一回听到,但这次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清零派思维中的一个死结:像我这样的共存派早就认清,照奥密克戎毒株的传染速度,根本无法清零,只能及早为放开做好准备,因为这一关迟早得过,这是思考的前提;然而清零派却不接受这一前提,想的是:“为什么做不到清零?之前不是做到了吗?”
当清零代价相对较小的时候,人们支持这一做法是很自然的,更重要的是,很多人在潜意识里把“清零”看作是一场一劳永逸的决战,这样一想,长痛不如短痛,付出点代价来换取长久的安心,还是值得的。
上海封城之初,我一位朋友就注意到了这种心态。当时只说封四天,先轮到浦东,浦西还没封,她一早和小区周边的人聊了下,发现:
哪怕是小商贩,封城他们没法做生意了,也在大力叫好,觉得早该封了。他们的理由是:封了只是四天没有生意,不封祸害无穷,与其以后三天两头面对时不时闭店的危险,不如一次性解决。当然他们都是年轻力壮,有劳动力的人,换一个老弱丧失劳动力的弱势群体,可能就不一样了。
当然,有些支持封控的人,往往误以为不必为此付出多大代价,又或付出代价的也不是自己,因而有人讽刺:“放开的代价人人承担(至少在生病这件事上),封控的代价,一小撮人承担,不是我,也不是我亲友。”也就是说,那只是还没真正落到自己头上,但从根本上说,他们其实是陷进了一种狭隘的思维里。
我曾和不少清零派讨论过,给我的感觉是:对他们来说,理解另一种范式太难了。他们不认为清零有什么不好,也不相信做不到清零,不接受人的有限性。这就像古人炼丹失败,但他们绝不怀疑长生不老药是炼不成的,而只会在经验层面总结问题,认为关键只是改进炼丹的方法。
这是一种范式转换的困境,因为他们看不到这可能是一条死胡同,也因此根本不打算改变,何必呢?他坚信走下去是对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即便看到有一些问题,也不会去质疑范式本身,而只会觉得那些是完全可以在技术层面加以完善的。换言之,解决问题不是靠转变范式,恰恰相反,解决问题是为了帮助改进旧范式。
不久前的一场群聊中,我就遇到这样一位。她是做科研的,认为那些人说感染后带来的封控、歧视、收入减少比感染更可怕,那都“太片面、太极端了,都是盲人摸象”,“总要看到政策带来的好处吧,不然这种态度也太消极了,理智点看问题嘛”,防疫也有好处,至少可以缩短贫富差距,因为“把中产和富人拖住不让发展,让穷人来给他们做核酸挣点钱,时间长了贫富差距就缩短了”。
在她看来,最重要的是:不间断的核酸检测不仅防止扩散,而且最大程度地保持外部环境的确定性,而营造了一个相对让人安定的空间,“至少能够让你出门不用担心你呼吸的空气里面有你不太确定的东西吧”。
对有的人看来,封控才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你都不知道下个月会不会被封控,你敢大力投入啥啊?赌命?”但对她来说,封控才带来安心,“我平时也不去超市,买菜不难,不需要抢菜,菜价也没涨,这就是政府在封控期间给大家还相对不错的稳定。”封控虽然短期内让客流减少,但那只是暂时的,何况大型商超本来就在转型,就算是平时,网络购物也会造成实体店的衰微。封控中是有一些问题,这她也知道,但那具体问题具体解决不就好了?
她在成都,东软事件核酸码崩溃,大家都吐槽,但还是配合核酸检测,软件问题修复就行了,“核酸阴性只是一张自我证明,证明那你在限定时间内,你自己是安全的,不存在太多影响他人的不确定性”,这样不给社会添麻烦,但如果社会给你添麻烦呢?“那就证明自己不是麻烦。你都不是个麻烦了,社会干嘛找你麻烦?”
她自认是理性的,说“我对社会保持的态度至少还是充满积极乐观的”,讨论中也始终平和。我相信她在生活中也是个很善良的人,甚至给我一种感觉,她就像是那种从小学习太认真的好孩子,把课本上的那些都信以为真,对她来说,“更好的世界”不是另一个新世界,而是一个打补丁改进版的旧世界。
如果你要问:“就算所有人都听话、配合,但到头来仍然不能清零,那怎么办?”那你多半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不可能,只要我们做到极致,就一定能清零。”
既然如此,那一直封下去就没什么问题,最多只是琢磨下如何封得更精准罢了。饶毅在质疑金冬雁时,其实也是这样一个观点:核酸检测是有效的,出现的只是一些操作层面的技术问题,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总结经验,加以改进,而非不做核酸。
“动态清零”确实一度是有效的,也能做到“精准防疫”,但越到后来就越清楚的一点是:随着新毒株感染率的增长,只能加码、内卷才能清零,成本越来越大,而清零一次能维持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这意味着范式转换已相当迫切,但却有许多人对旧范式恋恋不舍,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放弃它。
“动态清零”确实一度是有效的,也能做到“精准防疫”,但越到后来就越清楚的一点是:随着新毒株感染率的增长,只能加码、内卷才能清零,成本越来越大,而清零一次能维持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这意味着范式转换已相当迫切,但却有许多人对旧范式恋恋不舍,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放弃它。
清零派的根本问题就在这里:他们没有“退出策略”(exit strategy),只是执迷于一个没有出路的方案。之所以没有B计划,是因为他们想不通,既然是已经被证明为有效、正确的,那为什么要改弦更张?
这是一种相当狭隘的世界观,难以设想其它可能,因而在面对开放、变动时,不免显得僵化而缺乏灵活调适能力。通俗地说,这就是“一根筋”、认死理的小农思维,但如果你看过看看张艺谋的电影就会发现,那在我们社会里其实是受到褒扬的,被赞美为专注、坚定和顽强。
在面临不断动态变化的不可测风险时,“以不变以万变”是不够的,最好是在认清规律的基础上,审慎地评估每一种可能。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美国内部讨论是否要发动海湾战争回击,老布什总统当时就说:“进入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我们将如何脱身?”
美国战略分析家早就意识到,一项战略一旦启动,会产生自身的强大的惯性,导致难以退出。1970年,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就说过:“一个美国海外基地一旦修建完毕,它自身就具有了生命。基地原先的使命也许会逐渐过时,但新的任务又将接踵而来;并且新任务不仅要继续保持基地的运转,实际上经常是要扩大基地。”方舱、核酸检测不也是这样?
当然,也有人表达过一种较有灵活性的清零派立场:“有永久的清零派吗?清零派的含义是指条件成熟的时候选择放开,你难道连这样的逻辑都不懂?”但问题在于:条件什么时候成熟?如果没有积极、有步骤的方案,你就会发现条件“成熟”的一天似乎始终都没到来。
最终,这就会产生了一个诡异的结果:正因为自己已经投入进去了太多,沉没成本太高,就越是难以放弃,就像虽然迟迟察觉到自己找了个渣男,但想想这么多年的付出,实在舍不得就此放手,总想再试试,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这样,到最后不得不转变时,他们就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为另一种情况做好准备,以至于迟迟无法接受新的现实。他们的第一反应,往往不是向前看,而是留恋过去,乃至陷入怨恨情绪,又或自暴自弃。
我就听说过这样的事:一位还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士,咬牙切齿地宣称“海外那些国家的仇,中国人早晚要报”。报什么仇呢?他觉得,当初如果全世界都像中国这样,那早就清零了,所以是他们的放任,导致了我们的困窘。
更容易出现的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前些天,微博上一位“六扇门之手”就说,他完全不想看任何关于疫情的新闻和消息了:
可以说我在逃避现实,是的,没错!现实就这样了,人类已经认输了,躺平了,还关心它做什么呢?反正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还需要听专家们说那些有什么意义?我们能做到的就是装看不见,眼不见为净。大不了再阳一次呗,又不是没阳过。再大不了就病死了呗,又不是没死过人。只要病不死,还不是得继续挣扎着活下去?
他把这看作是非赢即输的零和博弈,但没意识到这种思维本身就是错的。正如有人揶揄的,“能够共存那是病毒给我们面子愿意放过我们了,我们居然还想消灭病毒!”应该说,前面那些不肯放过人类的病毒差不多都已被善一点的病毒灭了。
清零原本是一种手段,旨在迅速控制疫情,但其真正的价值应当是为最终放开争取到时间,做好充分的准备。因为是不是共存,说到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像有位坚定的共存派说的:“这不是我的选择,这是病毒的选择。”可以说,清零是理想主义,共存是现实主义。
事到如今,技术层面早已无济于事,关键是跳出自己狭隘的框架,看到范式转换是不可避免的,正如马奇诺防线挡不住闪电战。然而,范式转换是非常之难的,除非旧范式被证明为彻底无效,在这剧烈转换的过程中,普通人可能承受难以估量的痛苦。这就是我们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