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河南小夫妻亮亮和丽君,经历了八年恋爱长跑,满怀着对新生活的希望,2021年11月在郑州买了房,贷款102万,月供6300元,30年。买房后不到半个月,女生公司全员降薪,但乐观向上的他们没有被这点挫折击倒,几个月里成功怀孕、领证、结婚,一有空就去工地看看自家的房子盖到了几层。
直到去年融创地产爆雷,他们才真正失去了希望,女生那双不久前还曾那么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光。现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种种挫败,他们在直播时被打,终于决定放弃,回老家去了。
一年多来,他们的经历引发了全网关注,但大部分人恐怕只是把这看作是一段令人唏嘘的个人遭际,然而在我看来,那也是时代变动的一个缩影。
虽然也有人傲慢地将他们的困境归咎于自身的“认知”,但任何一个不带偏见的人都能看到:这对小夫妻只是像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他们怀揣着梦想,而那个梦想原本看上去也确实触手可及,他们没做错什么,最后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此事的影响,并不随着这对年轻人回老家而就此结束,相反,它那严重的后坐力才刚刚开始。在此之后,还想要劝年轻人遵循原来的道路和预期,就不可能了,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一个教训:老实做人不会换来幸福。
无数人在看到他们的遭遇之后,都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因为你遭遇到的对待,不是你行为的后果。这违背了中国社会普遍的伦理期待: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人需要在自己的行为和应得的结果之间建立一个稳定预期,就像小时候你当一个好孩子,就能得到一朵小红花。然而,但这样的预期一旦被打破,后果是致命的,因为你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没做错,却得不到奖励,还受到了惩罚。
我曾访谈过一个小男孩,他父亲原本奖励他考中班级前三就带他去上海迪士尼,当他真的做到时,其父却食言了。在那之后,大人无论许诺什么,他都不再相信了,哪怕奖励,他都面无表情地说“随便”。因为他正确地理解到了,那份奖励不是基于契约的承诺,而只是“大人一时高兴”。
当一个人发现最终得到的,并非自己行为的预期后果时,这会对心灵产生深远的腐蚀。他由此得知,世界不是自己能掌控的,安全感随之丧失,也没有动力再去努力——何必呢,努力就能得到小红花了吗?
1901年,德国心理学家卡尔·格鲁斯就发现,婴儿在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对这个世界产生可预测的影响时,会表现得异常开心——无论是什么影响、对他是否有益。
一百多年来,各种实验证据都验证了这一结论的正确性。也就是说,人天生需要察觉到自己是某事发生的原因,由此才能逐渐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并产生对自身力量的自信。在精神分析文献中,这种原始的效能感被称为“婴儿期全能”(infantile omnipotence),它是原始自我感的核心。不仅如此,当婴儿意识到如果不是自己的行为,那么某事就不会发生,就会随之产生一种愉悦情绪,格鲁斯称之为“自由的滋味”。
实验还表明,如果在孩子体会到这种“身为原因的快感”之后,突然将之拿走,那么他/她会愤怒、震惊,进而拒绝配合,随后出现某种紧张性精神症特征的自我封闭倾向。精神分析学家弗朗西斯·布鲁切克称之为“失去影响力而引起的心理创伤”(trauma of failed influence),认为类似的创伤体验或许正是后来可能经历的许多精神健康问题的肇因。
可想而知,当人们发现,自己的努力并不能带来可预期后果时,会产生严重的无力、无助、无能,自尊感随之被摧毁,连自我意识的根基都会遭到动摇,他们会感到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存在,难以抵挡外部力量的任意摆布。
成功的渴求退潮了。正如豆瓣上“姨妈的鸭”所言:“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在人生中获得过什么成功,所以在失败人生的接受度上好像获得了成功。这应该不是健康的心态,这更像是在不停地贬低中失去了对美好的向往,反而产生了失败的惯性。”
这样一来,自信心随之衰退,因为周围明显看上去危机四伏。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小说《丛林猛兽》中,一位主人公恰如其分地道出了这种被不祥预感纠缠的感觉:
你说很早以前在你内心最深处就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你迟早会遇到某种罕见的、奇怪的,可能是令人惊骇的事情,这种预感和信念深入你的骨髓,而且你觉得这件事可能会将你吞没。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之下,“希望”是可有可无的,人们甚至不敢抱有希望,因为假如你的行为不能产生预期的后果,那么“希望”是毫无意义的,只有不可预测的“运气”。
近两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去寺庙上香、买彩票,这不是偶然的,这意味着人们正在丧失对自身生活的掌控感,转而祈求命运不可预知的力量,由此,他们委婉地承认了自己在时代风暴面前的无力感。
这会带来什么,眼下还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已经可以渐渐看清,那就是年轻人的主动性正在消退,寻求自己狭小生活的掌控感,并进而开始对外部世界产生了疏离。
在托马斯·品钦的小说《万有引力之虹》中,有个人物说出了一段隐含不祥意味的预言:“但你已经有了一种更强大、更有害的幻觉。控制的幻觉。你以为甲可以做乙事,但那是假的,彻头彻尾是假的。没人可以做。事情只是那样发生了。”
也就是说,对无力的人们来说,那个外部世界的运作是于己无关的:他们既无法控制它的走向,甚至似乎也没有参与其中,那只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巨大谜团。
或许多年之后,我们才能看清当下的这块多米诺骨牌的倒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毫无疑问,当人们醒来一看,会发现时代已经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