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缕斜阳来得如此突然,刺醒了假寐的我们。夏蝉已远,秋风已远,转眼就来到了年岁的接驳点,几个小时后,我们即将像灾民一样登上2026的渡轮,扶老携幼,连滚带爬,再也没心思去回眺2025的孤帆远影,更没闲情去惦记从前的崖山和煤山。
谢谢你们,每年的此时此刻,总会记得来到这个巷角,和我一起凭吊岁末最后的一抹霞光。
从前写新年献词,心里会有永逝,有怅然。如今却觉得是吹灯拔蜡,草草收场。这公历纪年,说来也没哪个年份特别重要,放在人类的历史长河里,全是草芥,它只是替代了结绳记事,让我们的记忆有个依附。
让我们再深深地回望一眼2025。
联合早报把今年归结为一个字:荡。
2025,首先天气就很荡很不正经。太热了,比东京还热。
入湘16年,我第一次直到十月底了还在穿大短裤。这也是原叔第一次写新年献词时,连秋裤都没穿。按照气候标准,长沙至今还没入冬。
西北的沙漠和黄土高原在暖湿效应下,据说已经郁郁葱葱,宛如江南。
而几千年不曾出现过蚊子的冰岛,现在开始点蚊香了。
最发愁的是哈尔滨人,刚开园的冰雪大世界,冰雕开始化水。都12月下旬了,哈尔滨的最高温度仍有4度。
世界动荡,气候震荡,于是原叔亦变成了一个荡子。
十一长假我们全家回南宁,想起兔妈97岁的爷爷,独自在南海边过节,应该很会孤寂。于是载上岳父母,直奔湛江的小镇塘缀,去陪老人过个中秋。
十月五日那天,广东防总发布最高级别警报,提醒民众勿出门,湛江已停工停课停运停航,而南宁至湛江的沿海高速路,全线封闭,我们走的是国道和乡道。
出门时艳阳高照,一入粤境暴雨滂沱,我们在14级的“麦德姆”台风中,像一支中伏的孤军,拼死突围。路边的大树不断倒下,能见度不到十米,飓风吹得车身摇荡漂移。
我素来不立危墙之下,却干了这半生最放纵最危险的一件事,也算老夫聊发少年狂。主要是离开广东二十年了,忘了台风有多厉害。
中秋那夜,台风过境,小镇依然停水停电。南海上空的云鱼贯而过,像一队队奔赴西线的士兵。我想起了童年时的歌谣: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在伶仃洋和琼州海峡之间,劫波已经渡尽。而人间的劫数,还远远不曾完结。
从南海边一路北上,暗夜里途经故乡钟山。在山峦的拐弯处,一圈圆月忽然跃出,似在为我照路。
自17岁那年背井离乡,我就再也没见过故乡的中秋明月。好大。好圆。好亮。
当时的月光,当时的灯影,当时的亲人,都成了岁月里的灰烬。
这片举目无亲的土地,我终究是回不去了。出走半生,归来前列腺已钙化。
被困在小城里终此一生的,是囚鸟;但浪迹天涯,无处话凄凉的,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囚鸟。
天地那么大,我们不如浪荡四海。
2025,我带着俩娃,过云贵高原,进横断山脉,再沿长江顺流而下,在都江堰和武侯祠怀古,在夔门和神女峰鸡娃。
战争是人类逃不过的渊薮。
曾经看过一个视频,衡阳保卫战守军的后人们参加一个纪念活动,他们不少人也已白发苍苍,每个人都穿着和祖辈一样的暗绿色军服,肃立不语,台上的大屏幕打出了每个阵亡将士的姓名和籍贯。我仔细辨认模糊的字体,看到了来自故乡钟山和外婆家蒙山的国军抗战烈士,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许多战争是可以避免的,万千枯骨换来一将成名而已。但卫国战争,只有一个选项。
只是,许多父亲的挥手,从此成了孩子们最后的记忆。
2025,许多记忆终结于此。
一位叫陈彼得的台湾老人去世。他的歌陪伴过我们的80年代。有段时间,他隐居于广州的丽江花园,开了家茶餐厅,有位光顾过的朋友说:真没想到,曾经写出过无数美好音符的那双手,为深夜的我调制出了一碗如此温暖的牛肉面。
另一位台湾的山地女子千百惠,也殁于这一年。她的歌声曾经飘荡在80年代中国的大街小巷,而她灵堂上循环播放的,正是我们最熟悉的《走过咖啡屋》。
80年代末的我还是高中生,那时喜欢边复习边听歌。记得听千百惠那首《别说再见》,让我有点发春,想起了一个皎洁的长发妹子。
陈彼得去世前一天,台湾著名诗人郑愁予辞世。那乱世里的容颜,完成了今生莲花般的开落。
我少年时读郑愁予的名作《错误》,总以为那句“达达的马蹄”是鲜衣怒马春衫薄的旖旎艳词,多年以后方知,他说小时候和母亲逃难随军,投奔在襄阳张自忠部队的父亲,一辆拖着大炮的马车疾驶而来,差点碾到他。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在轰隆隆驶过的时光里,又岂止郑愁予一人是过客。
同在六月,香港四大才子中最后一位在世的蔡澜,放下了他最后的筷子。蔡澜一生的底色,其实是电影人,我们当年看过的许多经典三级片,都是他监制的。但我们印象中的蔡澜,是美食家、作家、生活家。陈晓卿曾和我讲过一个关于蔡澜、洪金宝、成龙的段子——我疑心是蔡澜自己跟他说的,寥寥数句,里边倒是囊括了电影、美食、生活等元素,只是有点少儿不宜,我且不说罢。
蔡澜挺洒脱通透的,无数男人都想活成他那个样子。他曾说,失眠时不数绵羊,只数菜单。但我不敢试,深夜把白切鸡深井烧鹅红烧狮子头蒜蓉粉丝龙虾一路数过去,那会胃疼得更睡不着。他还说过,要当情圣,就先从丑女杀起,练成熟手了便可大杀四方。真是生冷不忌呵。
有趣顽劣的男人,终究是越来越少了。
杨振宁也去世了。我先前对他了解不多,更不懂他的物理学理论。今年才知道他在五六十年前的许多观点,只能说,呃,太有个性了。据说,他的墓地和挚友邓稼先毗邻。
有时我会想起另一对密友李政道和巫宁坤。岁月苍黄,所有人的所有痕迹都会被疾风骤雨抹去,哪怕是区区的一滴泪。
还有一个神人李春平,前京城首富,也在2025离世。20年前我在央视大楼和他一起录节目,他穿着老头布鞋,神情有些迟滞,还跟我讨烟抽,那一霎我是惊呆了,不是传说90年代初他的车库里就有好几辆劳斯莱斯么,怎么看都不像。他的晚景,据说有些凄凉。
2025年最震撼的一场离去,是著名教育家、前武汉大学校长刘道玉的逝世。
他是80年代中国高等教育的重要符号,锐意改革、识人爱才、不畏权贵、睥睨功名,这是最后的士子之风。
他留下了无数传奇故事。我的一位小兄弟,虽非武大毕业,却从上海飞赴武汉,送刘校长最后一程。
那一天,几波大雁从武汉殡仪馆的上空掠过,人们见证了这一切,历史见证了这一切。
谨此怀念另一位传奇的风云人物。他曾经喜欢看我的公号,曾经和我交流过,而我少年时,就听闻过他的大名。
他曾邀约,今生若有机缘,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可是呵,人间再也没有他了。那天传来他的死讯,我流了许多泪,为他,也为那个时代。
上述的衮衮诸公,都见过丰茂的水草,亦遇过幽深的悬崖。一辈子最顺的当属杨振宁,但他的苦厄和酸楚却没几个人知道——1959年,他的妻弟、杜聿明之子杜致仁,在美国求学时欠下银行七千美元债务(一说是交不起学费),向他借钱。作为姐夫的杨振宁当时也窘迫,没借,随后杜致仁在家里服毒自杀。
真正意义上的一生顺遂,没谁遇见过。我们都是岁月的遗腹子,从无天神庇护,永远飘荡在旷野和怒海之间,这便是人生。
2025是广袤的湖,漂浮着无数破碎的脸。
我想起了许多平凡人。
在香港大火中,这位大叔失去了他的发妻。他自己是维修水电工,出于对火患的职业警觉,他早就拆掉了自家的发泡胶板,在大厦维修时他经常朝棚网上浇水。
但是,没有用。他的人生被烧得焦黑。
在张家界的荒野求生挑战赛中,我看到了一个来自故乡的选手。
他的样貌,他的口音,都显然是我们那边的人。我只隐隐有些凄凉,在这片大地,只有比拼茹毛饮血时,曾在严寒和饥馑中苦苦挣扎的穷人才能胜出。
还有许多平凡人,辗转在风雨中,烈日下,我们甚至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和名字。他们如此卑微,仿佛不配在人间留下自己的姓氏。
看到下面这个视频,第一句就让人泪目:“当初他妈妈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时候,没想到他这一生会这么苦吧。”
2025年的夏天,有个没娘的孩子,在左胸的心脏边贴着母亲的照片,走进了高考考场。
考完所有科目,他去母亲墓前,边哭边磕头。
愿他的娘亲在天上保佑他,能上好的大学,能娶妻生子,能安稳地过这一生。
这一世的相逢宛如朝露,多么轻盈,多么短暂。那些肥白憨笑的婴儿,终究都会长大,尝尽人间疾苦,成为孤独的寒冬夜行人。
生活中永远有无尽的遗憾。就像我很想把这些动人心弦的视频分享给你们,但是公号平台有个很扯的规则,每篇公号不能引用10条以上的短视频,而我余额不足,只能截图给你们了。
众生皆苦,没有谁的2025是容易的。哪怕是奥运冠军。
许多年里,我连奥运会世界杯都不怎么看,但今年,我格外关注全运会的乒乓球赛。因为樊振东。
这个出生于广州的湖南崽,是个苦孩子。8岁时就离开父母,独自在体校训练,每天训练到晚上点,回宿舍自己煮饭洗衣服写作业。他作为少年成名的天才、这些年的世界一哥,却因为不屑造星运动、拒绝同流合污,承受了各方的联袂打压。新冠初愈就被逼着边咳嗽边参加高强度比赛,为国征战奥运居然连教练和后勤都没有,甚至,拿了冠军还会被那些饭圈粉丝抹黑咒骂。
同样遭受不公平待遇的还有陈梦和王曼昱。王曼昱家境贫寒,父母摆摊卖花生糖和肉夹馍供她练球,陈梦倒是家境好,有家族企业,但她们和樊振东一样,都没被权力和体系纳为心腹。于是,这几个勤奋、有天赋、人品好的孩子,就成了被排挤的心腹大患。去年的巴黎奥运会,樊振东和陈梦夺冠时,看台上那帮人全都阴沉着脸,跟办丧事似的。
所以,我看到这些正直善良有教养的孩子在今年的全运会上都如愿以偿拿到了金牌,特别开心。
有网友说:我们为什么支持樊振东,因为他代表了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只能凭一腔血勇在天地间拼命活着的芸芸众生。
今年还有一束亮光:足球竟然在中国还魂了。
发轫于几年前贵州村超点燃的第一粒星火,苏超开始纵火。大内斗省造梗如雕花,活生生把常州雕成了吊州。各省看了眼热,也纷纷搞起了热火朝天的省超。
中国足协馋了,伸出咸猪手想来指导一下,各省坚决拒绝。连国足想找个城市搞热身赛,都没人接这茬。有那么点东南互保的意思。一个充斥着假球黑哨贪污腐败、从足协主席到国家队主教练和球员纷纷入狱的机构,你何德何能,是想指导大家怎么操纵比赛么?
于是,各个省超像断线的风筝,在天空自由飘荡,但正是这样的自生自灭,成就了中国2025年的现象级亮点。民间有的是智慧,你足协不指导就是最好的指导。就像《让子弹飞》里的那句台词: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作为2001年秋天坐在五里河体育场的前足记,我早就对足球腻了。但今年的湘超,我却每个周末都带着娃看网络转播。两个长沙崽支持长沙队,我支持永州队,因为我的童年每天都听零陵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故乡和它是邻居。
这支告花子球队真不容易,湘超开赛前几天他们还在赶工修整破破烂烂的球场,大屏幕是从火车站借来的,看台座椅是从公交车上拆来的,甚至,他们去外地比赛,16个队员只能点10个快餐。
很穷。很好。说明市领导懂得节俭,如果他们大兴土木把体育场搞得富丽堂皇,我反而会很厌恶,这不是穷人该干的事。
这支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学生军,四天前夺冠后,满城巡游接受山呼海啸的欢迎。他们坐的巡游车也很有告花子特色:把一辆快报废的公交车拆掉车顶变成敞篷,就这么招摇过市。
所有人都乐见这群穷孩子的胜利,这也是草民的胜利。我们会想起洪七公、武训、苏乞儿,想起自己年轻时多么贫贱卑微,但眼里总有光芒。
人们未必有想象中那么爱足球。但在2025,暴雪将至,孤苦疲乏的人心需要一枝小小的烛。一张湘超常规赛的门票9.9元,你如果不舍得,也可以拿着手机看免费直播。在指天椒都要30元一斤的这个冬天,足球就是我们这些穷人最省钱的精神寄托。
2025,没什么刻骨铭心的。曾经有网友感慨:
“今年给人的感觉就像在手术中醒着一样。”
我知道我的疼痛,你也知道我的疼痛。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知道持刀的人同样也有疼痛。但彼此只是对视一眼,谁都不说话,仿佛两个天生的哑巴。
民国诗人废名曾经有名句——
“此地是妆台/不可有悲哀”。
我们生于什么样的时代,便注定陷于这般的泥沙与暗流。但终究只能像梳妆台前的新嫁娘一般,收拾起所有悲苦,假装明眸皓齿,假装眼波盈盈,假装好欢喜这奉天承运。
深渊不可言说,辗转风雪不可言说,五脏俱裂不可言说。所以,2025多么沉浸,多么婉约。
但历史终将写下:这是苍黄流离的一年;这是烽火连天的一年。
待这夕阳沉下去,2025,也要沉没在我们的视野里了。这冬霾,这落叶,这欲言又止的暮光,转眼便成被时光抄家私藏的文物。
电影《衡阳保卫战》后来改名《援军明日到达》。但我们的2026,援军永远不会抵达,我们依旧只能赤手空拳和生活对峙,和长夜对峙。
无人问津的我们继续孤身打马过荒原,继续在漆黑的大地上浪荡。天冷了,记得给自己添寒衣,给自己添篝火,给自己寒碜的碗里添个荷包蛋。
祝福每一个孤苦、善良、努力的人,在2026年平安,在梦里有不曾熄灭的炭火,有满天的星光。爱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