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民的声音一直是中国数字时代关注焦点之一。尽管中国的言论审查和舆论操控日趋严峻,国家对公民的监控无处不在,但我们依然可以看到那些不服从的个体,顶着被删号、被约谈,甚至被监禁的风险,对不公义勇敢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些声音虽然渺小,却精准地道出了时代的病症,而“发声”背后的勇气和良知,也终将改变潮水的方向。正如詹姆斯·斯科特所言:“犹如无数的珊瑚虫形成了杂乱无章的珊瑚礁,无数个体的不服从与逃避行为也形成了自身的政治或经济堡礁……当国家的航船搁浅在礁石上时,人们通常仅仅关注船只失事本身;他们没有注意到,正是大量微不足道的行为才是造成失事的原因。”
中国数字时代在“每日一语”栏目中以字卡的形式记录下了这些声音,同时在“网语馆”、“公民馆”中对这些不服从的声音进行存档。同时,在每月的“CDT 网语”栏目中,梳理当月舆论焦点,并精选这些事件中值得关注的观点和讨论。
本月热词:算政治账
7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分析研究当前经济形势,部署下半年经济工作。会议认为,对疫情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的关系,要综合看、系统看、长远看,特别是要从政治上看、算政治账。
此前,中国官方公布的二季度 GDP 仅同比增长0.4%,是自2020年疫情度以来最低的增速。
同时,今年中国的就业形势也相当严峻。据教育部统计,今年应届毕业生人数达到1076万人,比去年增加167万人,创下历史新高。但由于清零政策,不少行业的经济活动都受到严重影响,加之房地产、教育培训和游戏等领域的监管政策不断收紧,普遍认为毕业生就业要比往年更加困难。
如果从经济角度出发,清零政策带来的损失显然要远大于收益,次生灾害层出不穷,民间也对此怨声载道,因此中共想要维持清零政策,只能“算政治账”。
但究竟什么是“政治账”,中共却从未有过清晰的定义。有网民问道:“可是这政治账怎么算呢?损益表怎么做?成本是什么,收益又是什么?利润归属到底是谁?”,更有网民给出了定义:“就是说不要管经济的意思呗!”
网语焦点
7月,最受中国网民关注的焦点事件分别是日本前首相安倍遇刺身亡、因各地烂尾楼导致的停贷潮、江西国企员工炫富和一段名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的视频。
我们将选取围绕这四起事件值得关注的观点和讨论。
安倍遇刺
海边的西塞罗:我们都得承认,我们其实并不认识素未谋面的那个安倍晋三,我们所了解到的,不过是他的拟像体而已——或片面一些,或全面一些。在这两种选择之中,愿你选择后者。
如果你执意或不得不选择前者,也希望你心中的法官,对他的罪责,有一个适当的量刑。如果这样的量刑你也做不到,那请你做好准备,因为有一天,这样不公正的量刑,这样莫名的仇恨与暴力,也可能会被施加在你的身上。
毕竟,在互联网时代,我们每个人在他人眼中,都可以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是那个片面化、扭曲化的拟像体。我们距离安倍晋三,只差一颗已经上膛、只是还没有机会射出的仇恨的子弹。(选自《狂欢个鬼?你甚至根本就不认识安倍晋三》)
方可成:刺杀行为是一种暴⼒,它的影响不仅仅停留在枪响的那一刻,还表现在枪响之后被激发的多⽅⾯反应。⽆论是借机指责左派的部分⽇本右派,还是欢庆的中国和韩国⺠族主义者,安倍的遇刺都给了他们⽆所顾忌地声张一种基于排外和仇恨的价值观的机会,⽽和平、沟通、宽容、融合的声⾳则处于下⻛。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本政治的进一步右转就具备了有利的条件,⽽这对于中国、对于世界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如前南⽅周末国际编辑 S 博⼠所⾔,“安倍死后,岸⽥政府将会加快修宪步伐,并在⽇本修宪的过程中加⼊更多的个⼈主张,摆脱了安倍的岸⽥会不会完全倒向太平洋彼岸,成为尹锡悦第⼆,谁也不知。”(选自《安倍遇刺,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微博用户麻鸡拿指:墙是单向的墙,中国看不到外网、但是外国人看得到中国的言论,再加上大翻译运动,你们每一次叫好和欢呼都把同胞至于危险之地,每一句没有道德良知的话语都让华人面孔和在外华人蒙羞。
当然了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唤醒谁的良知,更不指望没有良知的人在乎我们这些在外面打拼的,当恶意填满了一切,又有谁还肯显露一颗为他人着想金子般的心?
小码哥:在“他们”和“我们”的身份对立中,在“老朋友”与“新敌人”的话语对立中,有关国际关系的想象逐渐被建构。所以,安倍遭遇枪击之后,网友们纷纷展露自己的锋利一面就并不意外……外面的世界很危险。这是一种有意识的建构。这种对国际关系的对立式的建构,不仅塑造了人们对外部关系的想象,也塑造了人们对内部共同体的认同。外部的威胁看起来越大,就越需要一个强大的保护。外部关系叙事的目的实际上是在塑造内部的合法性。在外部的对立语境下,内部认同得以不断强化,权力得以集中、扩张和延伸。(选自《针对安倍遇刺的嘴炮,其认知就是“处处为敌”》)
张丰:2001年“911”袭击的时候,我正在学校复习考研,在宿舍看到电视画面,我注意到有自己的同龄人欢呼;21过去,几乎是两代人的时间,今天仍然有人在为暴力欢呼,这不能不让人反思。互联网时代,发生在一国的大事件,都会对全世界产生影响。相应的,一个生活在当下的人,应该对现代世界形成的共识有着基本了解,通俗地讲,需要起码的“历史观”“世界观”和“价值观”。(选自《为911欢呼,为日本地震欢呼,现在又为安倍遇刺欢呼:这样的欢呼会被世界唾弃》)
网民三刀刘索隆评价对安倍遇刺幸灾乐祸的网民:对别人苦难幸灾乐祸,当自己处于苦难抱怨全世界抛弃了我,当铁锤落下求仁得仁。
停贷潮
兽爷:祥子们注定得不到什么保护,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欠银行钱还不够多。
欠银行100万不还,你就是老赖;欠银行100亿不还,你就是VIP。就像在河南有37个项目要交付的恒大,大家都得爱护他。
没有希望,也得不到爱护,祥子就不拉车了。他不是不想改变命运了,而是在一场漫长的斗争中,他最终被命运战胜了。(选自《祥子决定不拉车了》)
简单喵两句:开发商卖期房,提前从银行拿到大笔资金,然后把这笔资金迅速用于下一个项目的开发,这个过程中——开发商提高了资金使用效率,盖了更多房,用四个锅盖烧了十锅菜,东补补西补补,还能把菜煮熟;银行得到了利息,一笔风险相对低的资产;购房者理论上甚至也有间接好处的,期房模式能缓解房企资金压力,让更多玩家入场,盖更多房子,避免房地产被少数几个资金能力强大的巨头垄断;
然而,这一切模型假设,是建立在经济上升、房价会增长的普遍预期中的。
一旦房价开始下行,人们持币观望,甚至根本没有币,这个模式就出问题了——开发商拆东墙迁补西墙的把戏,玩不下去了,那些违规被挪用的建房资金,再也回不来了。(选自《小镇做题家:烂尾楼这题太难了,我选择停贷》)
刘能·史塔克及其他网友:不是我强制停贷,是动态还贷(也可以说是“错峰还贷”或“带宽静态管理”)。你动我才还。
郑州烂尾楼业主:骆驼祥子的钱被抢了,黄包车被砸了,自己还挨了顿揍。揍他的人下手特别狠,而且不允许他喊疼。祥子连呻吟一声都是错的。我们千万祥子,要丢掉那些枷锁,让抢我们钱、砸我们车的人知道:祥子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羔羊。
关不羽:香港卖楼花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发明创造,各行各业都有这种定金销售。买方向卖方支付部分定金,用以支付卖方部分前期成本的方式,固定双方的买卖关系。商品稀缺度高的卖方市场中,这种定金模式是很普遍的。这是一种期货交易。
而我们这边的预售制才是“伟大发明”,买房者全款购买了还没造的房子,这已经不是期货交易了,只能说是“期待交易”——购房者期待这个交易能完成的“期待”。如果完不成,全部损失都会砸在购房者头上。这显然不公平,也不合理。烂尾出事,毛病出在了造房,根子却在产权。
这边的预售制最根本的问题是,购房者全额支付的房价包含了购买土地使用权的地价。但是,直到交房拿证前,购房者是没有土地使用权的保障。(选自《作业不抄全的代价》)
千答通:河南的问题,说白了就是没人买房,导致房企不敢拿地了。但公务员工资要发,城建要搞,医院学校要修,钱从哪里来?
他们盯上了村镇银行的钱。
先是城投从当地银行贷款拿地,而抵押物是房产项目,政府收到税后继续搞基建、给公务员发工资。而城投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开发出来的房屋普遍价高、质次,再加上大环境普遍不好,卖不出去房屋,于是乎一个个楼盘开始烂尾、暴雷。
当他们还不起钱的时候,就是村镇银行暴雷的时候。
所以你会看到,先是楼盘普遍烂尾,然后当地银行暴雷,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选自千答通在知乎的回答)
江西国控周劼炫富
sven_shi:周劼这件事情整体上来讲很难让人愤怒,因为他讲的就是一个社会现实。大家讲的最多的也只是这个“孩子”把他心里想的真话说了出来,打破了舆论上的公平幻觉。整件事情核验一下,除去那些无法考证和领导的互动情节,他展现出的家庭关系网和房产资产都是真实可验证的,而且你细细看也能从他写的东西里面感觉到他的压抑。
西坡:从王澄澄到周劼,“二代”们的“自我举报”,反映的都是一个精神内耗的问题。你说,别人汤都吃不上,他们还能吃上肉,为什么不能低调一点?事实上他们的眼里看不到普通人,他们只能看到比现有体型还要膨胀无数倍的自己,他们不能接受自己只是一个有七八套房子的普通二代,他们要说服自己是超级二代,但其实他们离超级二代还有相当的距离,于是画饼充饥,不小心画成了炸弹,把自己炸得烟消云散。(选自《周劼“死”于精神内耗》)
小白菜:二舅和周劼,恰似都是这个时代社会最真实的两个群体的隐喻:有人默默承受高速发展遮掩的沉疴,有人光明正大掏空国产享受所谓大国的荣耀!
都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使命。那我们的使命是什么?是负重前行,让一部分人岁月静好?(选自《二舅负重前行,周劼岁月静好,你几套房?》)
照相的宋师傅:相较于易烊千玺考编风波,周劼“起居注”一样的语录,其实才是透视“阶层固化”的最好素材。一句话,小镇做题家们的真正敌人,不是演员,而是周劼们。正是这些人拆掉了阶层流动的梯子,甚至于拆掉了阶层本身,周劼攀附的那些恰好是小镇做题家的“拦路虎”。
可笑的是,在此前易烊千玺考公风波中,不乏义愤填膺的声音,不少官媒也放出评论,怜惜小镇做题家,以为他们受了演员所象征的权力或能量的压制,纷纷为小镇做题家们鼓与呼。现在看来,这是一种非常虚伪的势利,一种显而易见的误导。(选自《周公子没有吹牛皮》)
魏春亮:那么多的批评、嘲笑和讨伐,周劼还是那个周劼。舆论退潮,时过境迁,自罚三杯,吸取个教训,以后依旧和达官显贵觥筹交错,穿金戴银,只是你再也看不到了。
这么多的赞美、感动和泪水,二舅还是那个二舅。继续照顾88岁的母亲,被困在一个小山村里,继续打他那副烂牌。只是热度过去后,不会再有人提起。
这两个平行世界的故事,竟然发生在同一时间,像是上帝的黑色幽默。(选自魏春亮在知乎的回答)
“二舅”
王五四:这些年,我发现大家一直在坚守一个原则,那就是绝不问这苦难从何而来,只是感动就行,谁要是发问打破这美好的氛围,就将他绳之以法,这很变态,也很常态。你觉得你的二舅治好了你的精神内耗,我却怀疑你这精神病还会复发,苦难不是精神病的疫苗。
周劼的正处级大伯和你的残疾二舅,在你们的各自描述里,像极了1998年修订版《新华词典》里的那个梗,“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只是现实不是朋友圈,现实不是短视频,现实就是活着,做个人吧。(选自《你的残疾二舅和他的正处级大伯》)
长平:苦难美学古今中外都有,但是在当下中国更有特别的性质。首先,所有的文字和视频都会遭到官方严格审查,更不用说官方媒体和喉舌的推荐视频了……在苦难美学中,与命运抗争也包括对社会不公的反抗。但是,在二舅的人生故事中,人们读出的是隐忍和顺从,“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怨社会”。正如网民 @LOOK1203总结说:二舅承受了整个社会和家庭对他的不公与冷漠,无追责的医疗事故,城乡不均衡发展的盘剥,社会救济的缺失,养老福利的空洞,二舅稀里糊涂悲苦的一生,就被那个自称活在充满机遇社会的年轻外甥宣布人生胜利了。 (选自《“二舅”与“党的二十大”》)
王旭的王:在这场全民狂欢中,感动是常在的,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但没有人会去想,当年的医疗事故,是为何发生的,为什么这么努力的人还过得如此之苦,我们的社会养老制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关于二舅的视频,就像一针致幻剂,在其中你不需要分清是非曲直,在这其中很多人找到了逃避现实,自我满足的可能,然而对解决实质问题没有一毛钱帮助。
就像你窝在沙发里看奥运健儿争金夺银,你就能一口气跑下800米,还是在马拉松的赛道上像少年一样飞驰?这哪里是什么精神内耗,这是精神内涝。你的命运,就像手边的可乐薯条和啤酒,你流下的那些感动的泪水,不过是当初不走大脑灌进脑壳里的水,就算十台抽水机日以继夜工作,也无法完成这个烂尾工程。(选自《哭一万次二舅,也抽不干你的精神内涝》)
张弘:“二舅”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并且安之若素。但是,拍摄者作为1990年出生的大学生,并且教过历史,却仅仅停留于“鼓励”,却显示出思考的缺陷和不足。本篇可以作为可口的心灵鸡汤,却无法转化为改变现状,制止酿就普遍性悲剧的力量。拍摄者可以借“二舅”来收割流量,却无法保证自己的孩子不会被周劼这样的人压制和欺凌。拍摄者讲述二舅,以抽空历史背景的方式精心选择素材,来提供 “正能量”;用一种历经沧桑的豁达,通过“比苦”来消解现实中的问题,实际只是精神上的自我和解——类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选自《“二舅”的鸡汤滋润了观众心灵,却遮蔽了历史的苦难》)
郁风:从他人的苦难中学会顺从,学会自我感动,学会故作乐观,学会自我麻痹,毛姆同时代的作家鲁迅笔下也有形象的展现:惯用精神胜利法的阿Q。
小说里的阿Q被糊里糊涂当成替死鬼砍了,但现实里的阿Q仍然活着,而且为数不少。当然,未庄是需要阿Q存在的,不然小说里的赵老太爷怎么微笑着享福呢?(选自《为什么人们追捧二舅?因为他们是阿Q》)
卖杏花:苦难,就是消耗你,羞辱你,奴役你,封闭你,瘫痪你,让你既不自由,又不快乐的那些东西的总和。苦难就是一摊屎,你咀嚼到最后,或许会有一两条未消化的草根还比较劲道。可你终究是在吃屎呀。
青春好暖和:没有任何一个族群的精神内耗会因为二舅那样无怨无悔埋头干活精神所治好,而只有当这个族群的的目田,生命,财产得到尊重并保护时,才能被真正治愈。
老杨进击:如何看待二舅精神?假如二舅去维权,二舅就寻衅滋事;二舅忍气吞声努力活着,央媒就点名表扬让大家学习正能量。明白了吗?这就是二舅精神。